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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悲草（小说）

2019-12-05 14:36:06 来源： 南通网

□罗望子

绘图瞿溢

魁哥果然等在路口，朝他招手。秋天到了，魁哥戴了顶棒球帽。看不见他那光亮的脑瓜，宋怀素略微心安，又有些失望。一下车，魁哥就拽住了他的手臂往前奔。魁哥的手滑腻得让人酥麻，宋怀素想挣开，又觉得太失礼。他四处张望一番，便埋下头，乖乖地配合着走，很亲热很兄弟的样子。

就是掏钥匙开门，魁哥另一只手也拽着他，生怕他溜掉似的。魁哥住一楼，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老式楼。茶几上，有红南京，有葵花子，还有一本《冰与火之歌》。餐桌上，有中午吃剩的鱼、肉、拌卜页和面条。进了屋，总算松了手，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两包软中，一包硬塞给宋怀素，一包当即拆封。刚刚各自点上一支烟，又拽住了宋，穿过一间卧室，往阳台上走。大概那里就是酒的存放地。宋怀素按捺住激动，仿佛他将要见到的是阔别已久的女人。走近卧室与阳台之间的移门，魁哥突然抽了一下自己的脸，笑着说，瞧我这记性。说着又往回走。

再次穿过卧室、客厅，来到餐桌旁的小贮藏间，他边走边说，宋老师你晓得吧，你要是不开车，我还不请你来呢。贮藏间又小又窄，凌乱不堪。宋怀素没有进去。进去也下不了脚，再说，进去瞧人家的酒也太猴急了。魁哥在里面扒拉了一阵，终于嚷嚷道，找到了，就这个，给你的。他拎出一个酒袋。

还是五粮液。酒袋上印有人民大会堂图案。说实在的，宋怀素还真没见过。以为是两瓶，待魁哥把酒掏出，抹去塑料袋，里面是一长方形大木盒，木盒上还是人民大会堂。打开木盒，是一扁瓶：人民大会堂。国宴酒。照例查看年份。2006年的。那也有十多年了。

怎么样？魁哥拍拍那双柔软细腻的手，有些嘚瑟。

快收起来吧，这样的酒，应该继续收藏下去。宋怀素生出敬畏之心，又有些言不由衷。

藏什么藏？

那你也得留着，总会用得着的。

留着做什么，我不藏酒，也不求人。关键是，魁哥说，我没有朋友，我没有可以送酒的朋友。说这话的时候，魁哥的眼神很清澈，似乎又很无望。

宋怀素一愣。看来魁哥的傲慢只是一种伪装。也许魁哥意识不到，这傲慢看似保护自己，实质是抵抗外界的一层膜。他还想说什么，魁哥已经把酒袋送到他手上，推着他往门口走，一边推一边说，正好你有车，要不然我还真不晓得怎么拿给你呢。你把车开回去，再过来喝。

这一来，宋怀素更不好走了。他拎着酒，拎了又放下，说不行，真的不行的，这么好的酒。

眼见宋怀素如此坚决，魁哥也不勉强。这回他双手拍拍脸颊，说瞧我这记性，咱们先去挑晚上的酒吧。

有啥喝啥，菜我负责。

哎哟喂，宋老师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吗。说着，魁哥又要拽，宋怀素赶紧双手背后跟上去。

阳台上有个铁架子，锈迹斑斑，上下摆满了酒，各种各样的包装盒，各式各样的酒瓶。这回宋怀素说什么也不准拿五粮液了。他指了指两个祼瓶，脏兮兮的。

魁哥一拍大腿，又竖起大拇指，说这两瓶酒应该有十五六年了。说我已经不记得是怎么来的了，也可能人家拿了一箱请客，喝剩下的，就塞给了我。你晓得的，请酒的人从不把酒往回带的。

挑定酒，魁哥推开阳台小门，外面是个小院落。院子里，长满萝卜青菜大葱小蒜。小蒜才出苗，一畦畦的，特别鲜嫩诱人。没想到魁哥还有园艺这一好呢。

魁哥呵呵一笑，种是我种的，平常拾掇，是我对门邻居大爷，菜也随他摘。

厉害了魁哥，你还用了管家。

魁哥脱下帽子，挠挠头皮说，我就是闹着玩，随它长。

魁哥的房子位于楼房东首，门前和东头都是菜地。门前长了两棵桂花树。过几天你再来，我弄几个小菜，丹桂飘香，咱们喝酒赏月。

要得要得，宋怀素指着拐角处，惊叫道，你还长了石榴？几颗石榴掩映在绿叶里，探头探脑，火红，咧嘴笑着。

也没特意长，去年冒出来的。

魁哥，你的生活比我滋润呵，宋怀素感叹着，回到客厅，一屁股坐下了。魁哥的小院，就像一个花园，且是可以吃的花园而且他有雅兴就自己侍弄，不想弄，也有人替他打理。这正是宋怀素想要的生活，却为魁哥所拥有。宋怀素忽然对这个傲慢的家伙来了兴致。

怎么不见嫂子，嫂夫人呢，带孩子去了？我听说你家姑娘在南京。宋怀素的话也多了。

小陆没跟你说吧？

说啥？

我家老太婆说是说去南京带孩子去了，离开南京，对我姑娘说是说回来了，其实她在扬州呢。

宋怀素被绕得头晕，就哦了一声，晓得他还要讲下去。魁哥瞟了宋怀素一眼，说她住在扬州的一个寺庙里。

寺庙？做居士，她这是在修行呵。

是呀，打从前年开始，一年到头，她有大部分时间住在庙里。

你姑娘不晓得吗？

她不让说。

修行是好事儿，她怎么就不让说了？

她不怎么带孩子，姑娘还以为她回来照顾我的哩，估计是怕说出来，姑娘不高兴吧。

那你们？

这个倒不妨事，她去南京看孩子，我也跟着去，姑娘回来看我，我也会立马通知她的。

修行讲究个清静，她这样静得下心吧？

哪晓得，先这么着，看看再说吧。

难怪他每天中午就喝了。一个人喝，喝着喝着就喝多了。然后他可以蒙头大睡。睡个好觉。不然，他每天面对这个空荡荡的家，来自周围和邻居的鼓噪，风声，放屁声，叫骂声，擤鼻声，马桶冲水声，哪怕一片落叶，都可以触动他刺激他。换了宋怀素，要不了几天，可能发疯呢。想到这些，宋怀素心里一紧，竟有些佩服魁哥了。

这天晚上，大家都喝得有点多。魁哥居然没有发酒疯，要么就是宋怀素比他喝得还多。好像只有如此，才能理解和分享他的孤寂。魁哥默默地喝，宋怀素也默默地喝。大伙儿都有些奇怪，奇怪他们俩似乎有了些默契，也似乎在置气，谁也不理谁的样子。这一来，又便宜小陆唱了主角，一心一意喧闹气氛。小陆当然是好意，担心他们这样默默的，别陡然爆发，一言不合吵起来。小陆没料到的是，散场时，宋怀素主动提出，陪他们散步回家。魁哥最近，当然先送魁哥了。

一路上，两个人仍然是默默的，走在小陆两侧。小陆是个友好胖子，矮而壮，斜挎一只皮包，搁在大肚皮上。小陆走得七扭八歪，又高声说笑，越发衬托出他像个黑老大。两个沉默的人不时还得拉他一把，小陆更兴奋了。他似乎真正进入了角色，话也越发多了碎了。小陆不好拿老宋开涮，便一个劲地调侃魁哥，揭发魁哥喝醉时的糗事。可魁哥就是不接他的荏，既不反驳，也不辩解。

送到小区门口，见里面黑灯瞎火，宋怀素想了想，觉得还是送到家为好。最近情况不太妙，城里头已经发生了好几起喝酒致死事故。人死了，一桌的人，不管喝没喝，都得赔钱：一人十万。这还是起步价。但魁哥坚决不同意。他推挡着他们，走进小区黑地。他的身体很快便不见了，只一颗光秃的脑袋模糊地跳跃在空中。

宋怀素就想，换了我，要是我住在这套房子里，我就会先撒泡尿，再喝一杯白开水。然后搬张木头椅子，坐在阳台上。点根烟。巡视我的小花园，看看云层中的半个月亮。夜已深，那就坐到天亮，也睡到天亮。那么，这个叫魁哥的光头会做什么呢。

宋老师，你今晚有点不对劲儿呀。

怎么了，我怎么了，我没说错话吧？

不是，你宋老师怎么可能说错呢。

小陆你有屁快放呗。趁着酒劲，宋怀素故意粗口道。

我一直以为呢，宋老师你对光头不感冒的，今晚你突然送他，我奇怪着呢。

这不正好顺路吗，走一走，缓缓酒。

在桌上，就你们俩一声不吭，闷闷地喝。

宋怀素当然不会说，他体会到魁哥的处境和心境，但别无他方，只能和对方一样，默默的了。宋怀素更不会告诉小陆，光头送了自己一瓶“人民大会堂”。可是不给小陆一个说法，又交待不了。于是他学着光头，也揽着小陆的肩头问，小陆，你说光头一天到晚孤家寡人的，除了喝酒，怎么打发的呀？

小陆红着眼睛偏着头看他。小陆没想到宋老师也八卦。宋老师，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光头在那方面可是高手。

哪方面呀？

就那方面，宋老师你可是文人哩。

我可算不上文人，顶多算半个伪文人。

甭管真文人假文人还是伪文人，反正都是文人，秃子是好色，文人那叫红颜知己，呵呵。

看来好酒真的能助兴，没想到小陆说道起来，也一套一套的。好在是夜晚，也好在同样喝了不少，宋怀素的老脸谁也瞧不真切。他想起他生命中的那些女人，有些是单相思，有些是露水情，有些他伤害过，有些伤害过他，有些对方有心他无意。她们都去哪儿了。说过的不离不弃呢。这样的交集谈不上小情歌，只能算是时光片段上的小插曲。现在想来，有过总比没有好，也不必有什么愧疚和荡气回肠，只能搅和在酒嗝里，发出阵阵的混合型叹息。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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