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8版:夜明珠

一支口红

  □沈安琪

  我其实有点害怕使馆的文化参赞。

  中国驻摩洛哥大使馆的文化参赞是陈冬云女士。不可否认,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陈女士一头乌亮亮的黑卷发,有着永远含笑但又不怒而威的眼神。穿着套装出现在公众视野里时,西装笔挺的男人们便是她的背景板。

  很多时候,外交官就已经足够让你有距离感了。更何况我还听人说,她是使馆里阿拉伯语说得最好的美女外交官,在埃及、摩洛哥等多个国家做过文化参赞。我害怕她,大概是一种本能的露怯,只想躲得远远的,不要让她瞧见蠢钝的我。

  可缘分就是这样的无法拒绝。没过多久,我被借调去参与筹备大使馆举办的摩洛哥全国大学生汉语比赛,陈参赞是总策划。这场比赛规格很高,摩洛哥全国会说汉语的学生都可来参加。比赛的第一名将由大使馆推荐去中国,参加世界大学生汉语桥比赛。为了这场比赛,我们开了无数的讨论会。陈参赞的会议风格是简洁明快的,讲完事讨论、讨论完散会。和她开会我总是很紧张,一桌子的同事,都是国内顶尖大学毕业。日常的筹备会议我总是精准地找到会议室的角落,做好会议记录就默默走人。不多行一步路,也不想多说一句话。

  一头乌亮亮的卷发飘进办公室,然后精神抖擞地飘出去。日子过得飞快。比赛就要开始了,我们和选手一起搬进了比赛场地隔壁的酒店。

  酒店不新,暖黄色的灯光显得昏暗,一看就是上个世纪90年代的风格。晚上10点,我们在酒店大厅里反复确定着活动最终的流程安排。

  同事小刘突然小声和我们说:“陈参赞来了。”“陈参赞和我们住一个酒店?就这老破小?”“你新来的不知道,每年我们都住一起啊。丹吉尔最近酒店都很贵的。”

  4月的丹吉尔还是有点冷,我抬眼一看,陈参赞穿着宽大的衣服,裹着半旧的米白色羊毛围巾,趿着拖鞋从楼梯上走下来。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明显是刚刚洗过澡,眼镜后头眼角上的细碎皱纹紧绷绷的,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湿嗒嗒的,冒着气,她全然没有了白天的精神抖擞。

  “还在核对流程呀,已经不早啦。”她站在我们身后拿起一份流程单,“我们再一起过一遍,就去休息吧。小刘,你来说说。”

  小刘站到陈参赞旁边和大家一起过流程了。估计陈参赞到现在都不认识我吧,我照例低着头,默默地又把自己负责的工作确认了几遍。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出发去比赛现场,陈参赞和孔子学院院长已经在了。他们正在接受媒体的采访,和外方领导寒暄。今年的比赛很有看头,摩洛哥学汉语的学生越来越多,礼堂里,陈参赞坐在评委席的正中间,给选手们抽题、提问、点评。她依旧是我熟悉的老样子,一头乌亮亮的黑卷发,有着永远含笑但又不怒而威的眼神,西装笔挺的男人们,依旧是她的背景板。

  比赛进程过半,我去上洗手间,正好也碰到了她。陈参赞在对着镜子补妆。我一直以为她们的妆发都是有专人做的,哪知道都是自己画。她扑好粉,在化妆包里翻找着什么。我怀着八卦的心偷着瞄了她两眼,正准备走。

  “安琪,带口红了吗?”她转过头来问我。

  原来她记得我的名字啊!还找我借口红。

  我的手心一下就出汗了,我觉得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她,还有我兜里那支口红。

  天呐!为什么要找我借口红?这就像市长突然来你家考察,找你借餐巾纸一样令人手足无措。

  “我……我带了……陈参赞,”我把口红递给她,“我这支,颜色有点深。”“没事儿,挺好看的,这颜色!”

  她涂完口红,冲我笑了笑:“谢谢你啊,安琪。你工作很认真啊,都没出过什么错。今天也加油啊!”我接过口红,她对着镜子重新理了理乌亮亮的黑卷发。

  目送她出门,她又笑吟吟地和人们打着招呼,我知道,她又走到了外交事务的第一线。看着她的背影,还是那股我熟悉的时时刻刻优雅但又坚定的气质。我握着手里的这支被她涂过的口红,突然觉得她在我心中高大的“外交官”“文化参赞”的形象突然小了下去,但灵动了起来。我想,我再也不会害怕她了,再也不会紧张到说不出话了。她涂过我的口红,我见过她素颜的样子。她好像并不是叱咤风云的让人紧张的外交官,而是和我一样的平凡的人,一个普通的、突然觉得自己气色有点差的女人而已。

  我们时常用一个人扮演的社会角色来判断是否要走近一个人,是否要尊敬一个人。她是文化参赞,我需要尊敬她,他是大使,我需要仰慕他。但如果除掉这层社会角色呢?如果我不是下属,她也不是领导呢?如果我们只把他们看作是一个“人”呢?当我们知道他们并不是永远都光鲜亮丽,也会有喜怒哀乐,会有辛苦劳累,我是否还想尊敬她,是否还想仰慕她呢?

  想到这里,我明白过来,站在外交第一线的时时刻刻保持完美的他们,正是因为有着作为“人”的不完美,正是因为有着日日夜夜里不为人知的努力和平凡里的坚守,才更让人尊敬和仰慕。

  看着陈参赞出门的背影,依旧是那么的无可挑剔,我在心里默默地鼓掌。

2020-02-17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6184.html 1 3 一支口红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