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岁时就直抒胸臆,在《光明日报》上发长文批驳当时红得发紫的姚文元,历尽沧桑痴心不改,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留下精彩的一笔——
“文艺批评家既要有学识,更要有胆识,敢于说真话,还要有献身真理的战士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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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实录】
噩梦醒来,已是1978年的年底。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胜利召开,我调入新恢复的高校南通师专任教。
新时期也为我个人开拓了学习工作的新天地。1979年,湖北省高教局派员来南通师专为我彻底平反,还陪我去上海奉贤老家消除影响。我入了党,创办并连续18年担任学报主编,还负责文学理论、美学主科及多门选修课的教学。从师专到师院再到南通大学,我28年出全勤,工作量饱和。
28年来,我主要从事三方面著述:一是对“文革”前17年和新时期文艺理论、文艺思潮作总体考察,把握文艺学历史轨迹和未来走向。我就文艺理论的新构架和新课题逐一研讨。我在主编全国师院统编教材的同时,较早就文学是一种特殊意识形态、文学是审美意识形态、文学的审美特性发表专论,并写入教材,受到专家好评。二是在美学领域,较早阐发美存在于流动的审美关系之中,关注美学与文学交叉研究,将美学落实于美育理论的研究和审美实践。三是高雅文艺与通俗文艺比较研究,既发表专题论文,也将触角伸展到当代大众文化审美领域。
我还对知青题材创作、国学热、知识分子担当等话题,写过多篇评论和长文,发出自己的声音。
【采访手记】
敢言,是徐景熙身上最宝贵的品格。无论是在上海读书生活23年、武汉工作7年,还是落户南通半个世纪,徐景熙教授的率真、血性、担当和情怀,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几乎没有变过。
当年,因为寡居的姨妈在南通生活,在政治高压下疾病缠身的徐景熙从武汉来到南通避难。后来,南通农场(农四师24团)中学张开双臂,热情接纳了这位被逼上绝境的年轻人,并赋予他教书、读书、写作的平台。整整7年,这个如今已成为苏通大桥桥头堡的避风港,让徐景熙有了归属感,使他重新燃起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开始对真善美的专题做理论上的研究和探讨。
1979年平反以后,在上海、武汉、南通三地之间,徐景熙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南通作为终身从教之地。认真教书育人之余,他再次握起那支曾经给他带来过巨大灾难的笔。新时期初期,他有感于文艺领域百花凋零,撰写了关于文艺批评的系列论文和评论,如《作家与批评家》《真实·真理·社会效果》《文艺批评三题》《文学批评要体现改革精神》等。在文坛沉寂10多年之后,他对姚文元之流随心所欲上纲上线、罗织罪名置人于死地的文痞做派进行了抨击,对新时期文艺理论界拨乱反正,作了客观的记录和令人信服的评判。
徐景熙教授今年已虚龄80岁了。从他19岁第一次用母亲的姓和自己的名化名“朱熙”,在《解放日报》上发表3000多字的文艺评论《谈塑造英雄形象的爱情描写》,已经过去一个甲子。他始终不渝地捍卫真理,守望真善美的精神家园,不仅赢得第二故乡南通人的交口称赞,也受到他第一故乡上海党政部门和媒体的关注。去年新中国70华诞之际,他被上海市奉贤区委宣传部隆重授予“坚持真理的共产党员”荣誉称号,家乡电视台专门来通拍摄了上下两集的电视专题片。
数十年来,不管在哪一座城市生活,无论自己的人生境遇如何,不论出专著、编教材,还是写论文,徐景熙教授始终瞄准一根高标杆,追求一种高境界,保持一种不变的情怀,那就是:讲真话、道实情、为时代发声、为真理求索。他总以一颗赤子之心,坚持人格操守,坚持对人性、对他人的尊重,用他的激情、才情和真情,秉笔直书,致敬这个伟大的时代。
□口述人:文艺理论家徐景熙 □记录者:本报记者宋捷
摄影:徐培钦
1964年秋,我大学毕业,分配至武汉一所省属高校任教。
1965年11月10日,姚文元在《文汇报》上发表《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长文,次日《解放日报》转载。接着,华东局管辖的各省报先后转载。多少年后方知,姚文实际上是江青到上海秘密策划的。文章点名批判北京市副市长、明史专家吴晗,上纲到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高度,成为次年爆发的“文革”导火索之一。
我当年24岁,血气方刚。读毕姚文,我对姚的霸道和牵强极为不满。
姚文发表19天后,中央及北京几家大报均转载,并各自加了“编者按”。我读后心想,中央要求大家按双百方针平等交流,允许批评与反批评,至少说明姚文元的一家之言未必妥当。我心里有话要说,就于12月3日晚在办公室一口气写下4000多字的文章《怎样评价〈海瑞罢官〉——与姚文元同志商榷》。修改誊清时,东方欲晓。我走到校门口投入邮筒。没有料到,待《光明日报》12月22日刊出我的文章时,北京的事态已变得十分严峻。
因为这是《光明日报》、也是湖北省第一篇与姚文元公开叫板的文章,1966年春,我受到各种座谈会、大字报专栏的猛批。当年5月10日,姚文元《评“三家村”》发表,事态进一步恶化,我被剥夺了教学权利。不久,“文革”正式爆发,我即作为“小吴晗”被揪出,大字报成百上千,武汉的报纸也跟着深揭猛批。此后,我失去自由3年,失去工作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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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实录】
“姚文元乱扣帽子的作风,让我不吐不快。4000多字的商榷文章,一夜之间激情挥就,没有多想就投进了邮筒。”
见到徐景熙教授时,他正在收看央视直播的武汉疫情报道。离开这个曾经工作过7年的城市已半个世纪了,武汉的疫情让他格外牵挂当年的同事和学生的健康。大武汉的一草一木,也唤起他对往事的许多回忆。
武汉是徐景熙工作的第一座城市,也是他的伤心之地。1964年夏天,中南局领导陶铸、王任重倾力打造的武汉外专(1970年并入华中师范大学),面向全国名校招聘师资,刚从华东师大毕业的徐景熙意气风发地来到武汉,并很快成为全校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之一。他本来可以在这个华中最美丽的城市展示自己的才华,万万没想到却在工作一年半之后,因为一篇讲真话的文章遭遇灭顶之灾。
虽然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了,但是说起当年和文痞姚文元斗争的往事,徐景熙对每一个细节都记得很清楚。
徐景熙自幼在上海读书长大,深知喜欢乱扣帽子的“南姚一霸”的为人,对与之笔墨交锋的后果是有所考虑的。尤其是在那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深秋,许多人已闻到“阶级斗争”的火药味,敢怒而不敢言。但这次姚文元对吴晗的诬陷实在已超出批判的范畴,践踏了法律底线,徐景熙感到不吐不快,无法沉默。
著名文学评论家陈辽曾如此评说这一段历史:24岁的徐景熙敢于批驳当时红得发紫的姚文元,这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值得大书一笔。
在南通,徐景熙教授给人们留下的印象是儒雅、平和、谦恭、宽厚,似乎难以将他与半个世纪前直接同“四人帮”刀刃相见的青年猛士联系在一起。只有在他的文章中才能读到他思想的热烈敏锐和文笔的犀利泼辣。殊不知,他在大学时代就是一位有个性有风骨的文艺评论者。
早在1961年,19岁的徐景熙还在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读大二的时候,就以朱熙的笔名在《解放日报》文艺版上发表过尖锐的评论。读大四时,他发表《引经据典》,力倡“个人独立思考”。他格外珍惜学术自由,在学术观点上从不通融和妥协。在一切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他孜孜不倦地呼吁理性和宽容,执着地在学术范围内展开讨论和争鸣。即使是失去自由和工作,纵然患上严重的神经性肠痉挛,身心俱惫,徐景熙也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软话,写过一份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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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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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开放40多年来,时常有关心我的朋友,包括一些“文革”史研究者,会问起我和徐景贤的关系。
徐景贤是我的堂兄,大叔家的长子。解放初,他响应号召,放弃考大学,参加市政建设,是上海市委宣传部的年轻党员干部,后来又成了业余作家,代表作有《年轻的一代》《生命似火》《党的儿子穆汉祥》等。
1964年,他担任上海市委写作班党支部书记,受到重用。1966年末,上海“一月革命”前夕,他紧跟张春桥、姚文元,带领市委机关干部造反。我在武汉向《光明日报》投稿挑战姚文元时,他是上海市“文革”小组成员,上海市委机关造反联络站负责人。我和他走上截然相反的人生之路。
“文革”结束后,他作为“四人帮”余党被逮捕,20世纪90年代,他出狱并恢复公民权利后,我们见面了。我关心他的病体,倾听他的反思,阅读他沉重的回忆,赞赏他捐献遗体的愿望。
【口述实录】
“堂兄如日中天时,我已被打入地狱。整整10年,他是他,我是我,我俩从来不联系,更无见面的想法。”
在徐景熙教授以往的回忆文章和别人对他的访谈中,他没有谈及他堂兄。在做这次口述史访谈时,本着对历史负责的态度,我请他口述了一段和徐景贤有关的历史。
同一个祖父的叔伯兄弟,都因姚文元而获罪,但是选择的道路却截然不同:堂兄紧跟姚文元做了很多荒唐事,堂弟则因炮轰姚文元吃了太多苦。回首半个世纪之前的这段奇特经历,徐景熙教授感慨万千。
上海市奉贤区有个奉城镇,徐氏是当地一个名门望族,徐景熙在那个书香门第度过美好的青少年时代。在他的家族里,比他大8岁的堂兄徐景贤口才佳、笔力健,比他小两岁的堂弟徐景新从小爱好音乐,后来成为上海滩著名的作曲家,曾担任上海电影乐团团长和艺术总监,电影《小街》的主题歌《妈妈留给我一支歌》就是他作曲的。
徐景熙从少年时代就喜欢文史和写作,多少受到堂兄的影响。兄弟俩都没有想到的是,1965年年底,当徐景贤躲在上海武康路2楼写作组协助张春桥、姚文元炮制系列文章批判“三家村”的时候,他远在武汉教书的堂弟竟然向《光明日报》投稿批驳姚文元,“自投罗网”成了反对批判吴晗的典型,被斗得死去活来。
徐景熙人生那一段最黑暗的岁月,正是堂兄徐景贤的得意之时。清高而又倔强的徐景熙从来没有想过找关系。20世纪70年代初,他到南通避难时,徐景贤已跻身中央委员行列,担任上海市委书记,在上海滩的权势仅次于张春桥、姚文元,人称“徐老三”。落难南通农场的徐景熙没有和任何人提及过飞黄腾达的堂兄。尽管一江之隔,徐景熙难得回沪,总是悄悄直奔奉贤奉城老宅看望年迈的双亲,又匆匆回通,避开一切社会关系。
磕磕碰碰,一路走来,徐景熙始终保持一种中国文人的士大夫风格,不慕荣华富贵,鄙夷人身依附。在你春风得意时,他会离你很远;而当你落寞无助时,他又会雪中送炭。
20世纪90年代初期,徐景贤出狱,恢复公民待遇,徐景熙专程从南通到上海看望他。他俩再次见面时,已暌违30多年,到了知天命之年。历尽沧桑的兄弟俩唏嘘不已。
在徐景贤的晚年,徐景熙给过他许多精神上的慰藉。2007年10月底,74岁的徐景贤因心脏病猝发去世。徐景熙专程赴沪主持了堂兄遗体捐赠告别仪式。他客观公正的悼词,得到上海有关部门和各界人士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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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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