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父母平和的歌声融入暖意盎然的日常，欢聚别离之际，生命的真谛既温馨又孤独。纪录片固有的控诉性和边缘性，在明亮的心中消弭于无形”。这是2018年7月，《四个春天》荣获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纪录片奖时，所获得的评语。这是一部神奇的纪录片，所有的投资只有导演陆庆屹为了摇镜头而购买的一个三脚架，价值1500元。

　　从2013年到2016年，4年的春天里，北漂摄影师陆庆屹回到自己离开20多年的老家，以居住在南方小镇上的父母为主角，拍摄了他们真实的日常生活。

　　影片的第一个镜头，是父亲陆运坤围绕着二楼的“回”字形走廊慢跑的镜头。父亲是中学退休老师，一个老去了的“文青”，性格温和友善又细腻，会弹钢琴、拉手风琴、拉锯琴，还会自制笛子和二胡。80岁时，他还在儿子的辅导下，学习在电脑上剪辑视频，他曾经说过，“有你们三个孩子，有那么好的妻子，还有那么多乐器相伴，此生足矣”。

　　母亲李桂贤是一位长得十分喜庆的家庭主妇，既能唱上世纪五十年代到八九十年代的红歌与流行歌曲，又能现编山歌小调。

　　虽然儿女都在外工作，但两位老人的日常生活，在空巢老人难免的淡淡惆怅之上，依旧充满自得其乐的欢欣。他们种花、养金鱼、养蜜蜂、拉奏乐器、出门采集中药材、互相剪头发，他们仰头贪看燕子筑巢、鸣叫与繁育，为春节时子女的回归整出一个巨大的柏油桶，升起炭火熏制腊肠，还做出整整十碗扣肉。他们干农活、打野菜、做饭食，却又能以音乐和歌声让生活充满诗意，他们彼此间的爱意与温柔，让安静的镜头变得格外动人。

　　这对相濡以沫50多年的老夫妻，彼此关照的点滴流露，像山中的涧水一样鲜活纯净，自然流淌，忍不住让人回忆起豆瓣的高分纪录片《人生果实》中，90岁的建筑师男主角津端修一，与87岁女主角英子，在乡下木屋里一饭一蔬的日常生活。就在我们以为这仅仅是一部颂赞爱与亲情的电影时，命运露出了它的爪尖。

　　陆家姐姐因为患肺癌，病情急剧恶化而去世。父母面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生境遇。他们痛失爱女的苦痛自不用多言。父母执意要迎回姐姐的骨灰，安葬在离家不远处，以便时时看望。父亲从山上砍下一支竹子，只留下顶梢的竹叶，插放在姐姐的坟头，为她指引归家的方向。父母一遍又一遍地去看望姐姐，冬有积雪春有花，夏有清风秋有芒草，似乎，姐姐从未离去。

　　老两口也在互相扶持，让对方从丧女之痛中走出来，而冥冥之中，逝去的姐姐似乎也在帮忙做这件事：父亲拿了一个硬盘，央求母亲多看“里面的电视剧”，结果，在硬盘里，他们意外听到姐姐早先录唱的《风雨兼程》。那一天，天井里，下雪了；而雪后初晴，老两口就拄杖上山，赶着为爱女拂去墓碑上的积雪。父亲在坟边雪地里，用登山杖默默写下姐姐的名字：庆伟。这一路上，并不那么悲伤，因为有姐姐的歌声相伴，“山高水长路不平，愿你多保重”“还是常言说得好，风光在险峰。待到雨过天晴时，捷报化彩虹”，这些唱词，既是姐姐对自己短暂一生的总结，对父母的歉疚，又充满了劝慰、嘱托。这种天人永隔而爱永在的味道，促使父母从痛苦中逐步走出。他们面对人生种种不如意的豁达，成为这部电影最动人的地方。

　　在拍摄时，作为男女主人公的小儿子，导演陆庆屹不想过分代入个人情绪，不想太煽情，所以他选择了在悲喜两头都有抑制的拍摄手法。母亲的缝纫机、父亲的手风琴和木工锯子，全家节衣缩食也要拍摄的黑白老照片，这是一个时代的缩影。老夫妻那种携手走一生的既强韧又柔软的精神力量，在细腻动人的细节中，得以丰满地呈现。

　　导演只用一架具备摄像功能的尼康照相机，就拍出了这个平凡又难得的故事。尼康照相机是用29.97 帧率进行拍摄，但电影格式却是24帧，因此，找到转换的方式是巨大的挑战；另外，在250个小时的素材中，剪辑出1小时45分钟的影片，也是一件艰辛的事。陆庆屹坦言：后期看到姐姐病重住院的那一段画面，伤心不已，停了一个多月才找到剪辑的方法。

　　这是一部不像电影的电影，但它留下的思考空间是巨大的：我们要怎样面对人生的告别与孤独？怎样面对人生的平淡或跌宕？怎样从希望出发，发现深藏在心中的那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