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夜明珠

再别拉萨

  □米拉

  2014年夏天,第一次来到拉萨,作为游客。2017年5月,再次来到拉萨,作为一名学习者,在拉萨郊外的达孜县度过了毕生难忘的三个星期。初次进藏,被这里的壮阔景观涤荡心魂;再次来拉萨,与这里淳朴善良的人们朝夕相处,被他们简单美好的快乐深深打动。这种快乐无关乎任何外物,无关乎一己的私心,是沉浸在秩序井然的艺术创作中自然而然所升起的欢喜之情。当我们都埋首于画布之前,宁心静气描绘着精妙的图景,那简单又无任何牵连的欢喜便自然到来,照耀着我们的身心,在静定安详之中飞快地度过了一日又一日。

  可惜,再美好的经历也都会有终点。我又要离开拉萨了。唐卡完成后的第二日,是藏历四月十五日,也正是佛陀出生、成道、圆寂的纪念日。八廓街磕长头的人潮达到了最高峰,必须用隔离栏分隔人流,才能确保大家都能安全地完成转经朝拜仪式。可我却只能早早地在客栈收拾行囊,准备去机场。昨日刚装裱好的唐卡也暂时不能随身带走了,因为发现有几片小小的绿叶上掉了一点点颜料,有可能是上色时矿物颜料和牛胶的比例没掌握好,胶加得不够,影响了颜料的附着力。我给洛追老师打了电话,他说会在我出发前来客栈附近取唐卡,拿到画室修补一下,再请我的同伴回内地时带给我。于是我的回程显得愈发孤单,告别了老师、同伴和师兄们,唐卡也留在了拉萨。在机场大巴上,我数着拉萨周边高山顶上的朵朵白云,心中无限惆怅。

  6月初的上海潮湿又闷热,淅淅沥沥的小雨,让人难以振奋起心情。一下子扑面而来的高浓度氧气,竟让我出现了长达一周的醉氧症状。整个人像是坠在云朵中,走路时飘飘忽忽,脚下无根,头脑闷胀。两天后,我的同伴也要告别拉萨了。她从八廓街给我发来语音信息,声音有些颤抖。她说,临行之前,普琼老师约她在八廓街见个面。不善言辞的老师带她去了一家藏香店,她看着老师买了两大盒特别气派的精装藏香礼包。走出店外,老师把藏香塞到她手里,说这是给我们的礼品,一盒给她,一盒请她带给我。说完,老师就迈着微瘸的步子,沿着八廓街的一条小巷慢慢地离开了。她说她独自待在原地,看着老师渐渐走远的身影,难过地快要哭了。

  同伴又给我发来了照片,她在泪眼蒙眬之中拍下了普琼老师的背影,他因为腿上的残疾而略有些歪斜的身影,却显得那么轻盈淡定,又有一些小小的落寞。同伴还发来了阿布帮我修补唐卡的照片,那几片略微掉色的绿叶已经重新焕发生机,就如同刚满18岁的阿布一样,神采奕奕。

  数天之后,我和同伴在上海37度的高温天又一次相聚了。她比我晚两天离开拉萨。她问我是否记得我们画画的小房间里有一位坐在墙角地面上眉目清秀的小师兄,阿布告诉她,这位小师兄有听力障碍,说话也不太清晰。我猛然记忆起来,这位小师兄每天傍晚都会默默地收拾画室供桌上做水供的铜碗,把七个铜碗中的清水小心翼翼地倒进水壶,不发出一丝响动地叠起铜碗,拿到外面水池边,用洗洁精细细地清洗铜碗,晾干后再把它们挨个倒扣在供桌上。每个翌日的清晨,他又会提着装满清水的大壶,认真摆好每一只铜碗,往里面注入满满的清水,再放上几瓣藏红花。每天上午和下午,他都会提着装满酥油茶的暖壶,挨个儿地以手势询问我们是否需要倒上一杯解解乏。同伴说,我们的罗桑老师收了许多来自贫困家庭的失学孩子,还有罹患残疾的青少年,帮助他们学到一技之长,以后能够自立于社会,服务大众。说完这些,我们不约而同都沉默了,在画室学习的一幕一幕不停地涌现在眼前。原来,那个简陋的小院子被如此深沉的大爱所笼罩,难怪每次踏入院门就神清气爽,一走进画室,内心就充满宁静平和。

  我的唐卡也被同伴带了回来,我将它悬挂在独居陋室朝西的墙上,画面上的主尊面朝西方,也是朝着拉萨的方向。在难以入眠的夜晚,我架起画板,学着用铅笔画一个新的主尊——文殊菩萨。罗桑老师的话语不时在耳畔响起:以后任何时候都可以再来拉萨,只要你想学,老师会全部都教给你。

  海哥、阿布和强巴师兄偶尔会给我发消息,萨嘎达瓦月吃素结束的时候,强巴师兄发来了他在厨房做青椒炒肉丝的视频,“看看,看看,今天我们又开始吃肉了”,漾着一丝小小的得意,但并无损于他的虔诚之心。海哥和阿布告诉我,画室最小的狗子阔瑞在小院门外被一辆莽撞的小货车轧到了胯部和后腿,他们带小狗去宠物医院,医生说需要做两万元的手术才能挽救它的生命,可谁也拿不出那么大一笔钱,包括那位肇事司机。隔了一天,他们发来小狗打吊针的视频,它凭着毅力度过了24小时危险期,似乎有好转的迹象,尽管医生警告说它的内伤随时会爆发,可小狗还是欢快地拖着一条伤腿回到了画室师兄们的怀抱之中。

  拉萨的每一个点点滴滴,似乎随时会出现在我的眼前。而现实中上海的一切都似乎离我很远很远。在安静的清晨和夜晚,我甚至能感觉到一种自西而来的召唤的力量,它无声无息,却宏阔饱满,将我包围起来,推着我的心一点点飘向拉萨。

  徐志摩在《再别康桥》中写道: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可于我而言,拉萨的云彩始终还停留在我的周围,无论我身处哪里,似乎都无法与那里完全分离。大约过了一个半月,我做出了可能是自己前半生最重要的一个决定:重回拉萨,正式拜师学习唐卡,在那个宁静欢乐的小院子里度过更漫长的时光。

2020-07-22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26910.html 1 3 再别拉萨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