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霁云
季恺（1903—1976），如皋夏堡人，李大钊的学生。1927年大革命失败，他利用国民党县党部职权，秘密转移中共地下党员。1929年冬至1930年春，他购置大批武器弹药支援红十四军，何坤军长牺牲时所用手提机枪，即季恺赠予。他被捕入狱被判死刑，经国民党元老蔡元培、邵力子等营救出狱。陈毅三进泰州，晤李明杨共商团结抗日，均由季恺接送保卫，安排活动。1940年7月，陈毅、粟裕率部东进，季恺因身份暴露，脱离国民党，参加新四军，经刘少奇、陈毅批准入党，陈毅举荐他任如西抗日民主政府首任县长，粟裕将军说：“季恺是对新四军东进有特殊贡献的人。”
“恺二哥散尽万贯家财，追寻他心中的念想”
我自记事起，因为我娘常常提起，我就知道，我娘有个堂兄，我有个堂舅，名叫季恺。
我娘回忆道：“恺舅在20多个嫡、堂兄妹中排行老二，季家兄妹称其‘恺二哥’，我名婉，他叫我‘婉妹’。季家三房老兄弟，同一个大庄园，大院门挨门，我们从小生活在一起。季家是如皋西乡夏堡的名门望族，良田万亩，房屋数百，巷道长阔，门庭轩昂，雕梁画栋，殿宇辉煌，那可是当时江海大地为数寥寥的深宅大院呀。其中，恺二哥家有2600多亩地，100多间房，一个大油坊。为防盗贼，家有自卫队200多人，庄园四角设碉楼。”
“恺二哥散尽万贯家财，是追寻他心中的念想。”我娘如是说。“恺二哥在北京平民大学读法律，恰逢李大钊博士教授法学，他在课堂讲授《国际公法》的同时，宣传爱国、民主、反帝、反封建。”恺舅服膺李大钊的思想，成为李大钊忠诚的学生之一。
恺舅参加了国民党左派，1926年，他的身影出现在“三·一八”和“五卅”反帝示威游行队伍中。同年，他回到家乡如皋，组建国民党左派地方组织，与中共地下组织配合，为发动群众，争取开明绅士，反对土豪劣绅，迎接北伐革命军，奔走呼号，竭尽全力。
恺舅与共产党人叶胥朝、苏德馨、王玉文利用在国民党县党部要员的身份，从事革命活动。他在国民党“清党”时，利用职权，获取情报，秘密转移地下党员徐芳德等，并送给转移路费。
1928年，苏中“五一”暴动遭遇镇压后，季家庄园前院被反动民团盘踞，恺舅就在后院掩护地下党的活动。我娘说：“那时候，民间流传季家‘前门是（反动）团部，后门是（中共）支部’。每逢恺二哥在后院‘会客’，他总打发孩提时的我和弟妹们到前院，和民团的人玩耍、唱歌、讲故事。后来才知道，那是恺二哥故意让我们缠住民团，他们在后院秘密活动。”
不久，红十四军进驻夏堡附近。据时任第五大队大队长周方回忆，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恺舅带了几个卫兵，与红军相会，他详谈了伪县政府情况和部署，送给红军一张如皋军用地图，主动答应通过关系帮助买枪，还答应把他自用的一支新手提机枪给红军用。恺舅回去后，就派人将机枪和子弹，连同军用地图一起交给了何坤军长。军长见到这支崭新的手提机枪十分高兴，熟练地上夹子，打开保险，做射击状，而其他战士连见都没见过这种机枪。
我在如皋红十四军纪念馆看到照片和介绍，军长何坤牺牲时所用的手提机枪，正是恺舅自用而提供给军长的。
我娘说：“1929年冬，我经常看到家里买来一批批的枪支弹药，后来知道，那是恺二哥名为自家自卫团购武器，实是支援红十四军。及至天黑，大院人影匆匆，四乡八镇的战士来家取武器，夜里打了伏击，天不亮又把武器送回家里。”
攻打老户庄失败后，六七十人聚集到季家，我娘“夜里看到伙房摆了十几桌饭，账房拉来几麻袋银圆，恺二哥叫大家吃了饭拿盘缠转移，等过了风头，再集合打游击。而对不肯转移，通敌告密的叛徒，连夜组织捕杀”。
敌人打扫战场时，捡到了那支手提机枪，凭着枪号查到了恺舅，进而知道季家二兄弟为红军提供大量武器，1930年9月，逮捕了恺舅和其兄季藩。恺舅被关进死牢南京陆军监狱甲所，与廖仲恺的女婿李墨龙（廖梦醒的丈夫）同一监房，亲眼目睹恽代英等与敌斗争坚贞不屈的壮举，亲耳听到射向年仅36岁的恽代英烈士的枪声。恺舅戴着15斤重的脚镣，受尽电刑、上老虎凳、灌辣椒水等酷刑，对于红军的行踪、枪械的来源，始终只言不露。
我娘说：“那时候，全家像丢了魂，成天大门紧闭，个个垂头丧气，我虽然还小，也感觉到家里出了天大的事。后来听说，是恺二哥的父亲、胞妹变卖家产，托人营救，恺二哥幸免死刑，改判了15年，季家才缓了一口气。”后经国民党元老蔡元培、邵力子、焦易堂、张冲等疏通，恺舅6年后出狱。
“恺二哥是《东进序曲》联络副官的原型”
1938年3月，日寇占领如皋城，我娘“见到久不回家的恺二哥回来了，他往往天黑进门，蒙蒙亮就走，进进出出，行踪不定，原来恺二哥组建了抗日自卫队，他邀共产党人俞铭璜任政委，创建了抗日根据地，与日本鬼子周旋，开展游击战争”。
国民党苏鲁皖边区正、副游击总指挥李明扬、李长江，感念恺舅支援红军的武器是从他们处购买，但被捕后宁死为之保密，很够朋友，二李遂将恺舅召到属下，委任他为少校参谋。
陈毅“一进泰州”，李明扬不出面，李长江有疑虑，叫恺舅接待。恺舅亲自出城到九里沟面粉厂迎接陈毅，引荐陈毅与二李会谈。我娘说：“当晚，陈毅就住在季家庄园，为防不测，恺舅命卫兵荷枪实弹，严密防卫，他自己两支驳壳枪装满子弹，全部上膛，彻夜守护。”陈毅“三进泰州”，会晤二李，共商团结抗日大计，恺舅作为联络副官，始终负责接送保卫，安排活动。
也就是陈毅“一进泰州”的当夜，恺舅向陈毅报告了自己的简历，提出了入党要求。陈毅说：“你做好二李工作，就是完成党交给的任务，也是党对你的考验。”恺舅说：“我老是在这些人中周旋，难免不同流合污。”陈毅当即指示：“同流可以，合污不能。”恺舅谨记陈毅嘱咐，打入国民党军队而洁身自好。
我娘说：“那个时候我看到一个与恺二哥年龄相仿的人，身材魁梧，外地口音，就住在我家，和恺二哥窃窃私语，谈笑风生。晚上，他们正在客厅谈心，我当时十来岁，也不欺生，突然窜到恺二哥背后挠他痒，恺二哥一把搂过我，哈哈大笑向那人说：‘这是我婉妹。’那人抚着我的头，一脸挂笑，声音洪亮地说：‘这娃儿圆头圆脑，像个球球，好看呢！’哪知道，那人就是鼎鼎大名的陈毅老总！”
上世纪60年代，我娘在看电影《东进序曲》时说过：“我小时候就在家里见过陈毅，这个联络副官像恺二哥。”那时候，我听了还将信将疑。
多年后，在回忆叶飞将军的文章里我看到：叶飞与恺舅在战火纷飞的年代结下了深深的友谊，上世纪60年代，叶飞时任福建前线部队司令员，恺舅去看望他，部队正在试演大型话剧《东进序曲》，叶飞陪同恺舅观看，演出结束，上台接见演员，叶飞拍拍恺舅的肩说：“给你们介绍一下啊，这是当时我军的地下工作者季恺，就是你们剧中联络、保卫陈毅的副官原型。”就是这部话剧，后来改编成了著名电影《东进序曲》。解放后，粟裕屡屡满怀深情地说：“季恺是对新四军东进有特殊贡献的人。”
“陈毅亲自举荐
恺二哥当县长”
1940年7月，国民党省党部召开“剿共”九人会议，恺舅给新四军提供情报，被密探发现，决定逮捕。我娘说：“好在内线转告，恺二哥带两个卫兵，各人骑着一辆脚踏车，借口出城检查工作逃出虎口。敌人发现后，派骑兵追赶，追到姜堰，见一军官坐在三轮车上，以为是他，乱枪将其打死，随后在泰州报登出‘季恺通共，已被正法’，轰动泰州城。其实恺二哥已安然逃脱。”
7月底，新四军东进解放黄桥，恺舅赶去与陈毅、管文蔚会见，二位指派恺舅担任县长梁灵光的秘书，从此，他回到了革命队伍。因恺舅地下工作者的身份已暴露，他脱离国民党，后经俞铭璜等介绍，刘少奇、陈毅批准，1941年1月，实现了他加入共产党的夙愿。
我娘记得：“恺二哥一身灰布军装，打着绑腿，挎一支飘着红绸带的盒子枪，清秀的脸上架一副眼镜，既威武又儒雅。我一辈子记得的恺二哥，就是这个形象。”“只要恺二哥一到家，大院里就人来人往，我见过的好多人，各地口音，气度不凡，后来才渐渐知道，他们中有陈毅、粟裕、叶飞、陶勇、管文蔚、吴天石、叶胥朝等等。他们都是了不起的人，恺二哥也是了不起的人！”我娘晚年还打趣说：“我见过的人物比你们见过的大得多，多得多！”
1941年3月，如皋（如西）县抗日民主政府成立。“是陈毅亲自举荐恺二哥当县长的。”我娘这样说。
关于这段历史，一篇回忆录道出了一个插曲：陈毅举荐恺舅，有许多人说，季恺家是大地主，还不是正式党员，怎么能当共产党根据地的县长？陈毅对苏中区党委负责人说：“我了解季恺，他为党为人民立了很大功劳，你们要把季恺的贡献向干部群众讲清楚，他们会同意我举荐季恺当县长的。”
恺舅任县长兼警卫团长后，大力宣传并带头减租减息。他被国民党逮捕坐牢后，为营救他，家里卖去部分家产，此时还有1300亩地，瓦屋百余间，油坊1所。我娘说：“恺二哥为了防止日寇侵占后作据点，我看到他亲自带领乡邻先后拆了七八十间，木料用来做担架等战备物资，砖瓦运去根据地建房。我还亲眼看到他烧了田契，把余下的房屋、田地分给贫苦农民。只留下3间屋给他母亲和家人住。解放后，他又把按政策分给他家的8亩地，3间房，通过当地政府分给了农民。”
恺舅组织武装力量伏击日寇，组织群众武装自卫，反“伪化”反“清剿”，曾经组织3次万人围攻伪军据点。还办了军工厂，造手榴弹，修枪械。抗日根据地《江潮报》盛赞如西：“是三分区空前的人民抗日武装斗争之模范，……到处是刀叉棍棒，巡逻放哨，差不多每个村子，每户人家，每个青年、老人、小孩都卷入了运动的浪潮。”“如西的民兵运动是值得各县学习的。”
恺舅恢复、发展根据地中小学，创办《如西报》和电台，进行抗日、爱国教育，如西中学成为培养抗日干部的学校。他还引导南方知识青年投奔新四军，先后接引了成千上万人，我娘说：“季家像个大食堂，经常十几、几十个青年人吃饭，吃好了就走。”经恺舅接待，送往根据地的东南大学的好多领导干部回忆说，“季恺招待我们大盆的红烧肉，对我们说，这一顿你们是客人，下一顿就是自己人了。”
“你们知道吗，恺二哥还印钞票，还是‘抗币’银行的行长呢！”我娘这样说过。原来，为了筹集抗日经费，刘少奇、陈毅指示成立了根据地银行，苏中地区流行的“抗币”，是恺舅签名盖章的钱币，称为“季恺本票”，在12县流通，为抗日根据地的经济繁荣作出了贡献。对此，日伪和奸商恨之入骨，把恺舅作为要犯通缉。
因为恺舅领导地方武装抗击日、伪军，季家为抗日提供武器和钱物，“日本鬼子到夏堡报复，把我娘家几百间房屋和季家庄园的所有房屋，一把火烧毁。季家人四散出走，我们一家避走如皋城，眼看20里外的季家庄园，连烧几天几夜，火光冲天，化为灰烬。”我娘道出了我外婆家和夏堡季家，从昔日辉煌而至片瓦不存的原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