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智

南通哨口板鹞是我们这个星球唯一能空中奏乐的风筝。她身兼扎、雕、绘、搓、放五大技艺，采用棉、麻、丝、竹、木、葫芦、果壳、蒲草等数十种天然材料，凝聚了历代艺人在江海天地间千百年实践的智慧。她是中国民间工艺中作用特殊、工艺复杂、材料多样的国宝，本世纪初被评为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今又带着浓浓的乡情、乡音成为江苏文化符号。

南通板鹞的综合美

南通板鹞形分六角、八角和六角组成的多联星，由八角合成的九串联等。南通板鹞小者尺盈大者丈余。当板鹞哨音达到上乘水准，小者主哨似银铃震耳，配音哨群如雨打芭蕉，大者啜子宛如钟击天宫，千百哨群恰似潮过银河。

当我们将板鹞的全套工艺做到完美极致时，会形成对称工整的几何骨架美；介于年画、笔画、工笔画之间的彩绘美；哨口整齐排列的秩序美；多串联板鹞分中有合、合中有分的虚实美；以及一飞冲天的动态美和音响美；从而产生了其他工艺形式无法替代的综合美。进入新世纪后，我们带着这些工艺应邀出访欧、亚、北美以及中国香港，艺惊200万观众。我们一行于2014年夏天入选中国北美行艺术家代表团，现场扎绘的61联星脸谱板鹞和其他六只大中型板鹞，在华盛顿的天空放飞二十余次，观众惊叹：“太神奇了，太震撼了！应该到50个州都去放飞！”美国雅虎如此描述：“未见其形，已闻其声，似疾风穿过丛林，如神仙在天空吟唱……”随后来到加拿大多伦多，华人付锦华激情留言：“我为我们的祖国有如此美好的艺术感到自豪，应该让全世界了解我们的艺术和艺术家。”2018年暮春参加香港·江苏嘉年华活动，林郑月娥特首在省长吴政隆的陪同下，来到我的展示台前，目睹了南通板鹞的艺术风采，深情地说：“感谢你将家乡美好的艺术带给香港人民。”

南通板鹞走向世界

今天，南通板鹞能以一个形声兼备的姿态走向世界，绝不仅仅是一个艺人历经几十年艰辛努力的结果，而是华夏文明在一个艺术激光点上的显示。当我们以高远的视野观察南通板鹞的前世与今生，就会发现她有着特殊的生命旅程，这个旅程甚至可以把中华文明推演到9000年前。中国风筝仅有2000余年历史，而南通板鹞上的风哨是属于自然发音的管乐，中华管乐的祖先是9000年前的骨笛，河南博物馆中镇馆之宝，便是舞阳贾湖出土的9000年前工艺精美，制作规范的七孔骨笛。后由骨笛演化成箫、竹笛等。到盛唐时，竹笛制作与演奏均达到历史巅峰，发展到晚唐有智者将竹笛制作成风哨，如晚唐诗中有“昨夜西楼风筝急”说明黑夜不见鹞影，闻其哨声而知风急。南唐之后，哨口风筝从宫廷走向民间，广泛流传于江淮之间，明清以来最终生根落户于南通这块风水宝地上，原因有四：一是南通地处北纬37.1-37.2度，季风强劲，又因东临黄海，南濒长江，北面为平坦的江淮平原，故风过无阻，利于载着哨口板鹞放飞；二是板鹞工艺复杂，甚至工程浩大，是个高消费的娱乐健身活动，贫穷乡野无法生存。南通是富饶的鱼米之乡，有了板鹞生存的市场空间；三是板鹞制作十分精巧，放飞者要求身手敏捷、体力强健，南通人既有南方人的灵巧又有北方人的强悍。这是原国家体委主任伍绍祖感叹的结论，也是板鹞技艺在南通传承至今的重要因素。四是南通这块来自青藏高原，川蜀盆地，江汉与吴楚山川的冲积平原，在江风海韵中能够生长出符合板鹞制作要求的多种特殊材料。在这四大人文、自然要素的氛围中，无数板鹞艺人在数百年间上演了许多动人的故事记录着板鹞技艺传承发展的历史。

板鹞代表艺人的动人故事

新园村雕葫芦哨口艺人徐森（1860—1956年），他心灵手巧，勤奋一生，制作的哨口，尤其是主哨，音色音量都属上乘，其中一对音送十余里的小型主哨，在民间盛传了130年，半个世纪以来，许多艺人仿制，均告失败。我研究多年后，才发现这对啜子暗藏惊人的奥妙，居然在两个关键部位，同时具备分毫不差的黄金分割，是巧合还是天道酬勤？我们在千万对主哨中，几乎找不到同时具有两个黄金分割的作品。徐森不仅在唐闸运河两岸留下数万只葫芦口，还让徐氏哨口制作工艺和宽厚善良之家风，代代相传至今。徐氏第二代传人徐汉书，是笔者老师，做出的哨口总数也很惊人，他有一套雕制十分规范的哨口，被芦泾乡凌万有历时两年、精心装在一只160公分的六角板鹞上，被南京博物苑收藏。

如东汤元夏生（1898—1934），少年学艺，立下雄心壮志，要把如东微型竹哨工艺发扬光大，力争超越前人后无来者，他自创了一套竹哨微雕工艺和桐油点擦绝技，经他处理后的竹哨不仅晶莹通透，轻薄如蝉翼，还使作品寿达千载。他短暂的一生，制作出数万联超小型竹哨，最小的比半粒绿豆还小，最大的如烟头粗细，我们很难称出最小竹哨的重量，估计大概在0.1克之间。夏生留给我们的不仅是传世精品，还留给后人追求完美追求极致的精神。

高文极（1899-1982年）通州刘桥人，悟性记忆超群，少年随父学画，两年超越其父。一生精通裱画、刻纸、堆绢、雕刻，尤其是鹞布彩绘，留下人物、花鸟手稿3000余件，他和他的众多徒弟以及高氏子孙为南通板鹞布画作出了史诗般的贡献，共留下精美画布数千幅。其入室弟子周广泉，以工笔重彩加堆绢工艺，创作的“杨家将”、“哪吒闹海”两幅鹞画，在全国比赛中大放异彩。高文极对南通板鹞有另一重大贡献，他慧眼识才，全力扶持石南雕哨奇才——任瘫子，将这个家中贫寒的残疾人请到家中，做了三年竹哨，完成了数万件工艺效果均上乘的作品，使任度过了困难，且技艺精进，并收四安黄德昌为徒，黄成为四安雕哨第一人，创下了百刀成哨法，一生制哨二十万只且无一废品。黄还带领四安多人形成了雕哨群体，这些成就，高文极功不可没。

南通板鹞面临 诸多挑战

葫芦是南通板鹞最重要的制作材料，其文化在中国已有3500年，葫芦以最小和最大价值最高。光绪年间，一大户人家为做超大型哨口，必先长出大型葫芦，经徐森指点，在自家良田中间挖一大坑，用农肥、树叶、熟土层层填平，历经一个冬夏，次年春于中央种一棵大葫芦，葫芦长势迅猛，仅留两个。周长达100公分后，搭草棚住田间，以防人偷，周长达130公分后，夜间有人在主家草垛放火，主人讲：别说草垛，就是房子烧了也雷打不动。此葫芦长成后，周长近140公分，可存水120斤。

九华扬元村李鹏林，以种小葫芦出名，他几十年如一日，用逆向淘汰种植法，居然长出黄豆大小的葫芦。据记载，康熙喜爱小葫芦，有人用黄豆大小的葫芦做成一付耳坠呈送，康熙赏50两黄金。受此启发，我用李鹏林长的三只黄豆大葫芦，做成微型哨口，再用其制成一付耳坠和挂件，获全国旅游商品设计大赛银奖。

板鹞技艺的传承传播离不开无数鹞迷粉丝，在南通数十个板鹞乡镇中，不仅流传着舍家置鹞的故事，还有许多爱鹞如命的典型。平南川家圩陶金，家有丈余巨型六角鹞，音响盖于当地，板鹞平时挂于陶氏油坊内，一日半夜，邻人惊呼油坊失火，陶公急喊“快把鹞子抢出来”。众人抢出后，一直将此鹞视为乡宝，困难时期，众乡邻集体筹粮、筹款放飞这只板鹞，这时男女齐上阵，一线放飞，二线后勤，各司其职。

闸东尖家头村顾宏亮，终生与一只知名板鹞为伴，此鹞高约4尺，主哨由徐汉书雕制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其音悠扬，如怨如诉。宏亮成家时，其妻也深知嫁给其夫，也同时嫁给了其鹞，夫妻两人五十多年来与这只板鹞不离不弃。“文革”期间禁放板鹞，但公社大队干部特殊照顾，仍让此鹞常常音送四方。他们夫妻直到晚年，此鹞仍然是他们的精神支柱。

南通板鹞在乡土、乡情中传承至今，我深知要将他带出家乡走向世界，必须融入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2007年4月，我受美国明尼苏达州美中友协和风筝协会特别邀请，以一根竹笛、两支毛笔、三只板鹞、十张宣纸、千只沙燕，帮助该州华人开展天地人和风筝文化活动，在密西西比河畔的圣堡罗公园，千余人随着板鹞的哨音和《妆台秋思》的曲笛声，放飞数百只中国风筝，在天人合一的梦境中享受他们家乡环保全美第一的荣光，享受中国文化带给他们的生命智慧。现场以小楷行书写出活动的记事文，刊登于次日报纸的醒目栏，数十名参加活动的高中生随后跟我来到中国，他们用中文写出心里话：“是张老师的空间哨音和地面笛声帮我们带到中国。”两个协会寄来感谢信：“感谢你为我们州策划组织了最有意义的文化活动，你的多项才艺，杰出的组织能力和充沛的精力，是你个人的骄傲，也是你们民族的自豪。”

南通板鹞在面向未来的发展中，面临诸多挑战，如城市化带来生存空间的逐步缩小、高科技信息化和传统手工技艺经济效益的强烈反差、西式简易风筒对板鹞传统形式的取代、哨口无限量增大和夜间无限时放飞，形成低频噪音的扰民……解决这些矛盾，根本的法宝是在天地间形成的板鹞制作技艺中蕴含的思想灵魂：天之道自强不息，地之德厚德载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