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兵
朱永新教授在《思君岁岁泣秋风——沉痛悼念朱小蔓教授》一文中述及我和朱小蔓老师交往的一段经历时,将我称为朱小蔓老师的学生,让我惭愧不已。我不是朱门弟子,只是最近六七年来,因为情感项目,有缘跟随朱老师,便有了诸多向她学习请教的机会。对我和我的同事们而言,朱老师如同行走的活课堂,给我们极大的滋养和引领。
8月10日,听闻朱小蔓老师去世的消息,我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我还是不能接受朱老师已然离去的事实。六七年来和朱老师交往的点点滴滴都浮现在眼前,却难以言表。
一
2014年,朱老师选定我们江苏省南通田家炳中学作为她《全球化时代的“道德人”培养——教师情感表达与师生关系构建》项目的种子学校。将其毕生的研究心血在一所学校落地,能让情感教育、情感文明生根发芽并开花结果,在全国起到辐射引领作用,是朱老师选中我校时的期望。这种期望无关名利只因教育梦想与情怀。为此,她一次次地往返北京和南通,深入课堂观课、参加学校德育活动、指导工作坊研究、出席各层面的研讨会,即便身体欠佳,卧床养病,依然时刻关注着项目的进展情况。这给了项目组全体成员极大的鼓舞。这一年年底,学校项目组核心团队集体赴北师大集训。两天时间,从早晨到夜间,朱老师一直带着我们以课堂形式进行研讨。到了饭点就叫盒饭,边吃边交流。由于担心朱老师的身体,我们一直想方设法控制朱老师的工作时长,她却每每以“我身体没有问题”终止我们的想法。大部分时候,朱老师戴着老花镜边听我们发言边记录,而后在讨论时逐一解答我们的疑问。每天的集训时间都超过12小时,对于一个身体健康的年轻人来说这已是高强度的集训工作,而那时已身染重疾的朱老师没有喊过一个“累”字。也正是此次会议的深入研讨,我意识到朱老师的研究意义非凡而且极具前瞻性,同时也深深为朱老师的人格魅力感召。这些年来,我们投入了非常多的精力,只执着于一件事,就是认认真真推进朱老师的研究落地。
这几年,朱老师的病情时有反复。在情感项目的推进过程中,又有很多的问题需要她指导。为此,我常常自责。特别是2016年,朱老师肺癌复发,她不顾病痛,辗转全国各地连续工作,我校是她全年工作的最后一站,也是她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站。11月,朱老师来到我校,坚持要给项目组做讲座。我实在拗不过她,就和她说:“朱老师,你要讲我也拦不住你,我给你掐好表,30分钟,多一秒也不行!”她一上讲台,完全没有了时间概念,我几次想打断她,她总是冲我摆摆手,示意她要继续讲。这一讲,就是两个半小时。朱老师对病情看得很淡,十多年来,她先后和三个癌魔抗争。她从来不把她的癌细胞当作工作的阻力,相反的是,在与病魔相处的过程中,她把工作的激情和热情发挥到了极致。她跟她的癌细胞说,以前,我忽视了你们的存在,现在让我们和平共处。她以这样的心态来看待她的生命,也把这种精神力量传递给了我们,让我们不畏艰难一路前行。
二
朱老师做研究,一向是深度参与其中,特别注重调查研究和直接体验。2018年4月,我校传统德育品牌活动“诚信宣誓仪式”即将举行。按照惯例,要推举一位德高望重、深受师生爱戴的师长来给孩子们传递诚信火炬,全校师生热切期望朱老师能够为我们传递火炬。我知道朱老师的身体很虚弱,正当我举棋不定的时候,朱老师听说了我们的活动,她毫不犹豫地表示“我来”。她和我说:“我也不知道我适不适合做火炬的传递者,也不知道能不能走到台上,只要能走到台上,我想我一定行!”我将朱老师的座位安排在离主席台最近的位置,又安排了一位女教师搀扶朱老师走到台边。蒙蒙细雨中,四级台阶,朱老师缓缓而上,台上的朱老师笑容满面,高擎火炬。那一瞬间成了南通田中人难以磨灭的记忆。
跟随朱老师的六七年,我见到和听说过朱老师的两次落泪。一次是诚信仪式活动,朱老师在父母与子女互动的环节,走近了一对母女身边,读到了孩子分享给她父母的信,她抱住了孩子和孩子的母亲,相拥而泣。还有一次是2019年7月,李吉林老师因病不幸去世,那时朱老师癌病日沉,大家心照不宣地对她隐瞒了李老师辞世的消息,我当然也没和她说。李老师生前和朱老师交往甚多,学术上惺惺相惜,感情上也甚是亲厚。后来,听朱老师的家人说起,得知李老师去世的消息,朱老师失声痛哭。
三
朱老师的爱人吴志明老师一直陪伴着朱老师治疗和出席各种活动。有时候,朱老师因为咳嗽难以入睡,吴老师就为她捶背到深夜。朱老师对南通的感情极为深厚。有次学术活动安排在南通某饭店。傍晚我陪朱老师走走,她忽然一脸欢喜地和我说:“永兵校长,你知道吗?我和吴老师的婚礼就是在这家饭店举办的!”我知道朱老师喜欢南通这座城市,却没想到渊源如此深厚。我旋即明白了她为何对这家饭店的老楼情有独钟,每每选择在此住宿却不去条件极好的新楼。朱老师在南通治疗,我能为她做的实在有限,于是我经常做些她爱吃的饭菜或者煲了她爱喝的汤送过去。些许小事,朱老师却觉得十分过意不去,觉得给我添了好多麻烦。
某次,朱老师来通治疗,事先没有告诉我。闻知消息后,我匆忙赶往她下榻的饭店,在大堂一侧的小餐厅,我看到朱老师和吴老师正一人捧着一碗面吃着。我鼻子一酸:朱老师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来通?又何况还要进行靶向药物的治疗,不吃好营养怎么跟得上呢?看到我,朱老师连忙和我打招呼:“就是个简单的复查,我和吴老师真的都挺好的,你忙,不用管我们!”吴老师平时话不多,他一直在默默支持和支撑着朱老师。
2020年8月11日夜,吴老师握着我的手:“朱老师她不在了呀!小蔓她怎么就不在了呢?”一时间,朱老师灵前烛光摇曳,香火迷离。
2018年下半年,情感项目已经逐渐进入丰收期,朱老师的身体却每况愈下。状况稍好些的时候,她更是夜以继日地工作。虽然,很多时候她不能亲临学术活动的现场,只要身体尚允许,她都会在活动开始前和我通电话,询问有没有困难,告诉我后续研究的重点和难点。电话里,我能感觉到朱老师正忍受着病痛的折磨,想挂断电话又于心不忍。对于朱老师来说,教育研究和实践是一辈子的事业,我知道她在和病魔赛跑。2018年10月下旬,《全球化时代的“道德人”培养——教师情感表达与师生关系构建》项目重要成果《教师情感表达与师生关系构建——教师操作手册》新书发布会在南京举行,为了替朱老师分忧,我校承办了该发布会。日本教育家佐藤学先生也赶到南京准备借新书发布之机和朱老师一晤。几乎从不缺席重大活动的朱老师这次缺席了,没有朱老师出席的发布会,似乎总缺了点什么。我们是多么希望朱老师能亲临现场和我们一起分享收获的喜悦呀!朱老师特别想来,然而身体不允许。她不顾医生劝阻,坚持给发布会发送来了视频。病床上,朱老师依然一脸笑容,说起情感项目更是不能自已,她向出席发布会的人员致谢,向情感项目团队表示祝福。每说一句话,她都要休息一会儿。我不知道,录下这短短的视频,朱老师忍受了多大的痛苦。今年的6月、7月,我两次到南京看望朱老师,她意识不完全清醒,更不能言语,而当我提及情感项目时,她总会略微动动手指,以示她在认真听着我的汇报,如同过去一样。
四
送别朱老师的前一夜,整个南京城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由于雷击造成停电,小半个城市陷入了黑暗之中。朱老师的家在七楼,面积不大,简单的灵堂占据了小半个客厅。我们围坐在一起,点了几支蜡烛,无人言语,大家都沉浸在朱老师离开的悲痛中。微弱的烛光中,我仿佛看到了朱老师的万丈光芒。窗外,依然大雨滂沱雷声轰鸣。
我和三位同事以及朱老师的学生,上海师范大学的刘次林教授、南通大学丁锦宏教授、徐志刚博士为朱老师守灵至天明。夜间,分布在全国各地的朱老师的学生依然源源不断地赶来,他们或是刚下飞机,或是刚下火车,然后扛着行李箱直奔朱老师家。他们的心愿远不止再看朱老师一眼,送朱老师一程。有人发已花白人到中年,有人已是学界翘楚,然而,在朱老师面前,他们是永远的学生,朱老师永远是他们最敬爱的老师。昏黄烛光中,有人哭倒在朱老师灵前,也有人默默不语长跪不起。
是夜深沉。黑暗中,听朱老师学生说起往事,我才知道,我对朱老师的了解不过冰山之一角。这些日子,再看看朱老师的同事、挚友写的回忆文章,越发觉得,能在我职业生涯的后期遇到朱老师是一种幸运,她让我的教育梦想越发炽热,并让我充满勇气和力量,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朱老师,我们一定不辜负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