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枕书

嘉庐君：

展信平安。前次来信还是八月中，不料拖延至今，也没有做成什么正经事，开学又在眼前。打起与世界周旋的力气，比做事本身更艰难，是对身心无穷的消耗。书展一切顺利否？可惜今年不能同行。《春山好》终于做出来，但总觉得意兴寥落。做书越发艰难，海内皆如此。

之前曾与你说，三月以来丧失了买书的兴致。可惜好景不长，盛夏困居无聊，又开始买书。为回顾战前战后日本中国学研究的脉络，重点学习了仁井田升、岛田虔次几位学者的著作。硕学的诞生常在新资料爆发式增长、社会制度发生变革的时期，那之后漫长的平台期只能不断产生琐碎无聊的碎片。当然，这种后见之明式的感叹不过是为安慰自己不要因每日生产的碎片太过愧疚罢了。

今年春天，东京琳琅阁书店出现不少户川芳郎的旧藏汉籍，如汲古阁初印本《周礼注疏》，有圈点，钤“户川/芳”（朱文）印，卷末朱书“昭和四十八癸丑岁八月二十七日大阪户川芳郎藏之”，即1973年8月27日，他刚从御茶女子大学调往东大，大约正是得意时节。另有上海美华书局活字本《新约全书》（1863）、美华书馆活字本《旧约全书》（1864），亦钤“户川/芳”藏印，美华书馆、美华书院均为美华书馆别称。这几种书现均已售出，户川氏如今89岁，也到了处理藏书的时候。

另有若干藏书钤“金合/文库”“小林/藏书”二印，这些年日本和国内古书市场均见到不少钤有此二印的书籍，东吴大学郭明芳近顷撰文考证，认为这是大阪万字屋书店主人小林秀雄的藏书（《谈日本“金合文库”》，《东海大学图书馆刊》第44期）。可惜郭氏考证的核心观点并未超出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数年前在网上公开的调查细节，只能算撮要编译而已。其中最关键的论证环节也是国立国会图书馆早已指出的一点，即国会图书馆藏元和二年（1616）活字印本《长恨歌传》有“高木家藏”及前述二印，该印主人为昭和初年关西藏书家高木利太。据反町茂雄《古书肆回忆》第四卷介绍，高木旧藏归大阪“万字屋书店小林秀雄”所得，之后小林氏将高木旧藏分别卖出，当中最主要的部分由天理图书馆所得，由此推断此二印与大阪万字屋书店有关。这一推断虽称合理，但尚有不稳处，如“金合”二字究竟何意，与万字屋主人之间有何关联？就目前市场及各图录所见钤有此二印的书籍而言，内容广泛，书籍形态也包括汉籍、和刻本、朝鲜本等等，不太能窥出藏书主人的蒐书方针。况此二印是街头印房机器刻出的水准，毫无学者气或文人气，说是书店主人的钤印，倒也合理。在经手书籍上钤印，确实是旧书店主人常见的行为，反町茂雄、田中庆太郎等人均有此习惯，不过他们是一代书肆豪杰，藏印都很精致。今阪急梅田古书街尚有万字屋书店的店面，或许直接询问现任店主可以更快得到答案。无论如何，我买到的光绪三年江西书局本《十三经注疏校勘记识语》中也有此二印。有意思的是，在买下之后，孔网上仍有两家书店有同本书讯，定价是我买到的十倍之多。询诸此地书肆，果然说是未经授权的滥用，还体贴地将原来书影上的水印除去了。

孔网固然有此奇景，雅虎拍卖令人倒胃口的事也不少。譬如伪造名人手迹的技术还在非常原始的阶段；又如同一种书籍反复上拍，后台则请人不断抬价。此前曾偶遇某在东京短居的留学生开的店铺，寄信时也不敢写自己的真名。还有留学生在淘来的普通本上钤印、写识语，不久在孔网上见到这些书，均标记“某某学者旧藏”云云，定价自然也扶摇直上。也难怪，谁让线装书如此招人喜欢。十分令人喜爱的宗教经典，不也有各种精彩纷呈的作伪故事吗。好在其他领域，只要不是中外闻名的著作，也不太见到这样的乱象。

此刻窗外斜雨纷飞，十号台风将路过九州。近畿地区今年还没有遇到台风，梅雨过后只有漫长的酷暑，而台风大多直奔朝鲜半岛方向及我国东北地区，那里没有多少应对台风的经验，今年天气真不寻常。昨日进了一趟城，超市已满是秋天的蔬果。买到了木通果，是头回吃，不知你有没有看过电影《小森林》，就是那种藤蔓上结的浅紫色椭圆果实。果肉清甜，比想象中美味，只是籽太多，大大减少了品尝的乐趣。学着网上的做法，将果皮滚水焯过切细条，与新买的茄子、香菇炒熟，加味噌与糖炖煮。据说“超级美味”，但我并没尝出什么特别的。当然，果肉与果皮都无毒的山中野果，也没有怪异的味道，本身已是值得感激的自然赐予。去年，友人省吾将木通种子悄悄种在墓地的树丛里，已经顺利生出细藤，只是不知结果还要等几年。

打算在天黑前去真如堂看看，这封信就暂写到此。听说你将要去山东，不知何时启程，又为何事？盼你的回信，祝一切顺利。

松如

庚子白露前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