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红卫

半夜，白露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看中一套房子。

自打儿子结婚，白露天天做梦，天天做与房子相关的梦。

儿子结婚前夕，女方就提出买房要求。

白露有房子。白露的房子在一座老旧的四合院里头，偏房，二十多平方米，单位分的，由房管所定期收取房租。

老早的时候，那个收房租的李姓家伙，面对白露，小眼睛就会变得贼亮贼亮。一次，那家伙从公文包里掏出相机，要白露摆出姿势拍几张以四合院为背景的相片。

那时白露未下岗，尚在饮服公司早餐店上班，据说食客都是冲白露脸蛋去的，男女比例失调严重。白露不愿摆姿势，那家伙也不丧气，小眼睛愈加贼亮，说可以帮白露一个忙。

白露说：“啥忙？”那家伙说：“有没有想过扩建房子？”白露说：“不敢想，不是私房，怎扩？”那家伙说：“可以向空中发展，加层。不然孩子大了怎么办？”

白露没底气答应女方要求。怎么答应，老公先下岗后生病，口袋空空如也。好歹有加层，白露自己动手做油漆，把加层刷了又刷，铺了红毯子贴了红双喜配了电器置了家具。女方看不上，横竖看不上，新婚夜拉儿子去宾馆开房。

尽管如此，白露仍打心底感激那家伙，悄悄带了喜烟喜酒去看望，可惜没遇到人，说是离开房管所发财去了。

这几天，儿子在电话里一遍遍说：“老妈你、我、包括去世的老爸，都输了个彻底。我的孩子万万不能输！一定要读名牌小学！咱一定要买学区房！”

儿子鹦鹉学舌，主意在女方。像替孙子办户口那会儿，儿子警告称假如一个月内买不上房子，孙子就随女方姓。姓不姓无所谓，倒是咽不下这口气。

白露翻箱倒柜凑家当。那时老公刚走不久，老公不是急病，只走得急，没留下片言只语。老公祖上可算当地望族，历次运动没少抄家。

也算老天开眼，几近绝望的白露终于在偏房一处松动的砖缝里面发现个塑料袋套着的包裹。她按捺心跳，小心打开，不是臆测中的折子、现金，而是一堆生了锈的银元，白露数了又数，整整一百块！

白露立即喊来儿子，儿子立即喊来女方。女方表示必须送古玩市场估价。白露等啊等，实在熬不住了才问儿子，儿子支支吾吾说：“鉴定了，都是假银元。”又补充说：“即便真银元，也换不来一套房子。”

白露不相信。八十年代初，还是少年的老公收拾乡下老宅地时，意外挖到过整坛子银元。那耸立如今的一长溜房子，都是银元的功劳。但是不相信又能怎样？难不成与儿子打官司？

白露从梦境醒来，睡意全消，只等天亮。

银元事件后，白露咬紧牙关盘下一家吃食店，开张五年，生意越做越好，从孤身一人到招兵买马，不凭徐娘半老风姿，凭的是价廉物美实在。

白露先去吃食店，安排完事务后，前往儿子指定的名牌小学辖区，找了几家中介。

学区房贵得离谱，每平方米达数万。白露心里嘀咕，阵脚却是从从容容，有吃食店撑腰，首付不成问题。

看了又看，比较又比较，打电话给儿子。儿子心情特爽，夸速度堪比高铁。

自弄了吃食店，电话里的儿子孝心泛滥，一会儿要白露注意身体，一会儿说孙子想念奶奶，甚至有意无意提起过银元。白露抿紧嘴巴，不回应。

遵照儿子意思，白露确定了一套性价比较高的二手房。

房东如约而至，一瘸一拐的样子不似天生，像后天人祸。要不是太阳穴那块褐色胎记，白露无论如何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东倒西歪的二手房房东就是当年神气活现的李姓家伙。那家伙眨眨浑浊的被皱纹挤兑得更窄更狭的眼睛，说：“白露……是你白露要买房子吗？”

白露松了口气，想其脑袋还算灵光，便招呼：“是不是卖脱旧房换新房？”

那家伙说：“不换啦，移民啦，随儿子去啦。”白露说：“万一回来怎么办？”其实白露更想说儿子靠不住，金窝银窝不如自己草窝。

那家伙像当年扬相机样扬扬手中房产证：“不回来了，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了。”

白露还想说点什么，一定要说点什么，这么多年过去，那份感激还在。

因为加层，使她有幸成为房东，要不是源源不断的租金，吃食店能不能开张也是未知数。

白露说：“万一……万一……哪天回来，我把房子还你。”“啥万一，儿子的别墅，阔敞着呢，里里外外能跑马。哪像那些一幢挨一幢放屁都能听见的房子，那种房子也配称别墅？切！”

一声“切”，封了白露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