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文

陈曙亭（1901－1980），名昀，初名永年，号霞溪，如如居士，南通人，书画篆刻家，为高僧印光大师高足，书画师李苦李，篆刻学陈师曾，朝鲜诗人金沧江称其为南通才子。

陈心园（1908-1994），原名陈永奎，字星垣，后改为心园，号抱怡，又号彊行。本职中医，兼擅书画。1927年师从徐立孙、邵大苏学琴，得琴中神韵，参与南通梅庵琴社创建，长期追随徐立孙，被公推为“首座大弟子”，后任南通梅庵琴社第二任社长。

20世纪20年代到80年代，陈曙亭、陈心园从青年时代订交直至暮年，既有君子之交，也有患难之交，更多的是志趣相投、互相欣赏，其情也真，其意也切，两人的相知相惜堪为文人相交之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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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墨结缘初相识

陈曙亭1901年出生于如东，儿时即进入张謇创办的南通翰墨林编译印书局作学徒，后供职于书局。陈心园1908年2月出生于南通书香世家。两人交往起于何时何地难考。个人推测，两人的初相识缘于古琴雅集，地点很可能是翰墨林书局或渔古书社。

其时，翰墨林书局在山阴李苦李的主持下，成为文人雅士聚集之地，宾朋不绝。1910-1913年间，陈师曾任教南通师范，常与当地丹青高手切磋艺事。陈曙亭的金石书画受李苦李、陈师曾两位影响最大，“濡染寖滛，艺事孟晋，尤以篆刻为师友推重”。他交游广泛，所交皆一时俊杰，除李苦李、陈师曾外，有王一亭、诸贞壮、金沧江、王个簃、费范九、吴待秋等。

渔古书社位于南大街基督教堂北隔壁，开办于民国十三年（1924年），是一家仅约20平方米的小店铺，经营古书，兼营古董字画，被公认为当时南通城最有影响的古旧书店。书社的主人杨善根，号元植，又号苦觉。他博闻强识，尤精于考据及古籍版本鉴别之学，兼攻金石。杨善根著有《天放园诗》，诗集中有关夜饮听徐立孙操琴、题陈曙亭咏兰集等诗作，从中可知金泽荣、孙儆、徐益修、徐立孙、张永定、张峡亭、谢彦侯、陈曙亭、费范九等人曾与其有密切的交往。小小的渔古书社当时成了文人雅集的场所、文化交流的窗口。与渔古书社隔街相望的“二双印社”，是陈曙亭与其弟弟开的。因此，陈曙亭常到渔古书社小坐。

陈心园1926年于私立南通崇敬中学毕业后，进入大聪电话公司工作，同时，师从李逸儒学习中医内科及针灸科。1927年，陈心园与大聪电话公司的同事夏沛霖、李宝麟向邵大苏请求学琴。由于邵大苏在扬州等地任教，难以经常指教，邵大苏让他们同时学于徐立孙门下。自此，习琴成为陈心园生活的重要内容。彼时，徐立孙在省立第七中学担任生物及音乐教员，他经常参加其兄长徐昂与地方文人的雅集活动并鼓琴，如张峡亭、费范九、曹文麟诗文中常有涉及。

可想，某天午后或夜晚，在翰墨林书局或渔古书社举行的雅集现场，沉浸在徐立孙古琴或琵琶演奏意境中的陈曙亭与陈心园，曾有过不经意的眼神相交，也许还就某一个共同的话题展开过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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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摊相遇贵相助

20世纪30年代初的一天午后，陈曙亭从自家“二双印社”出门向北，信步来到位于钟楼前面的地摊，但见有卖铜勺锡壶的，有卖木桶木盆的……突然，靠近墙脚的药摊前，出现了一个清癯俊秀的熟悉身影，这不正是那个一同听琴的小陈嘛！

陈曙亭走上前去打招呼：“永奎仁兄，你怎么在这里？”陈心园见到熟人，脸唰地红了，竟无言以对。

彼时，陈心园在大聪电话公司工作已有2年，工余时间学医学琴，学医已有所小成，也许是不愿意在公司里按部就班工作或者嫌薪资低，准备以医谋生。然而，手头紧张又无人脉关系，只能靠摆地摊维持生计，正值人生落魄之际。陈心园如实相告：“城里的房子难找，租价亦高，经济拮据难以承受，没有人脉关系，又弄不到政府颁发的行医证书，只能靠摆地摊维持生计了。”

看到友人如此落魄，陈曙亭心里是五味杂陈。那时，即将而立的陈曙亭收入虽谈不上颇丰，但在南通翰墨林书局工作很稳固，与弟弟合开的“二双印社”生意也不错，而且经常与一帮文友唱和，可谓是“小日子过得挺滋润”。

陈曙亭决定帮帮这个本家小兄弟。于是，陈曙亭设法为陈心园办理了行医执照，帮助他找到了街面店房，并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为陈心园支付了房租。在帮了小兄弟一把后，陈曙亭年值而立，乃应印光法师之邀前往姑苏，主弘化社佛经流通事阅六载。

陈心园由此迎来了人生的转折点，坐堂行医，不久名气远扬，事业攀升。1937年，他获得江苏省政府颁发的中医证书，1952年他参加组织联合诊所，1953年3月获得中医师证书。1956年，南通市中医院成立 ，他出任内科及针灸科医师，1965年5月调至南通市第一人民医院，先后任中医科及针灸科主治医师、副主任医师，直至1987年3月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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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灵犀神相会

在从摆地摊到坐堂行医的这段时间里，年轻的陈心园心里始终装着古琴，勤奋上进的他，一边学琴，一边练习书法，并运用这一特长，为刚刚成立的梅庵琴社誊写《梅庵琴谱》，后于1931年付印。

1937年后，友情只能在尺素之间积淀。新中国成立后，陈曙亭进了南通刻字社，陈心园继续从事中医事业。虽然职业不同，但经过了时间的洗礼，共同的志趣爱好和对传统文化的坚守，让两个人的心越走越近。

据陈曙亭儿子陈大翼回忆：心园老伯常到寒舍，与家父及其他文友长者小酌，谈古论今，吟诗哼曲，我在旁聆听受益愉悦，不言自明。

陈大翼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中期，据此推算，人生中难得的好友小酌唱和时间应于1966年之前。因“文革”初期，陈心园即受到冲击，被扣上“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关进牛棚了。几年后，他才从“牛棚”里出来，恢复了工作。关于“文革”前这一时期他们的小酌与诗文唱和，陈心园《抱怡堂琴诗》中有记载。“邀集恬庵、曙亭、伯详、莘堂、澹君、乐夫小饮有作：纵能诗骨未痀偻，已是朋侪半白头。盛世晖光常觉好，老年意趣不知愁。”又“琴中音韵花前漾（弹琴娱宾），座上风流酒底收。三友图成三友手（是日曙亭、伯详、乐夫合写松竹梅画一幅），聊应乘兴一歌讴。”老友之交淡如水，又甘若醴。从中可窥得一斑。

1974年，南通市科技大楼竣工典礼，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古琴音乐会。已经73岁的陈曙亭带着18岁的儿子陈大翼去听琴，想让儿子见识见识古琴这一高雅艺术。据陈大翼回忆，观听的人数约200人，他认识的弹琴的人有陈心园、画家刘嵩樵和大他1岁的徐毅。当天弹的曲子有《平沙落雁》《梅花三弄》等。陈大翼说，他和父亲虽是音盲，不知琴音之内涵，但都感到古琴发出之声低迥幽雅，把听众带入了古境，去沉思，去遐想，琴声，悦耳不厌，令人心旷神怡。陈曙亭在散场回来的路上对儿子感言：琴棋书画是高雅艺术，陶冶情操，修身养性，关键是要了解中国的传统文化。

患难与共心相印

“文革”期间，陈曙亭虽未失去自由，但在刻字社遭受到不公正待遇，工资评得最低，但月月事情做得最多。儿子尚未成年，家境日趋窘迫。

“文革”中期，陈心园从“牛棚”里解放出来，恢复了工作，补发了工资。他去看望老友。陈曙亭薄酒相待，二人长叙旧谊，苦中作乐。

据陈大翼回忆：“在这之后一年多的时间，母亲悄悄告诉我：心园伯伯在这期间主动贴补你父亲不少资金，按每月算，十五至二十元。”

共同经历了人生的得意与失意，二人于白首之时，早已是患难与共、休戚相关。陈心园投桃报李，了却心愿；陈曙亭受之欣然，亦不以己悲。

在谈到事业旺盛时，陈心园总爱在朋友面前，说他在当初行医困难时，曙亭兄主动地、无私地帮了他一把。这话传到陈曙亭耳朵里，只是淡淡一笑。在儿子求证时，他亦只是莞尔一笑：不足挂齿。这一份情义，在他二人看来，皆为宿缘。一个看得很轻，轻得“不足挂齿”，讲的是义气；一个看得很重，是“终生难忘”，讲的是情谊。一个为善，一个念情，二陈之患难真情，诚可贵也。

芝石祝寿长相忆

1977年2月，陈心园七十大寿。陈曙亭作画《芝石寿》相赠，题“丁巳春写祝心园我兄长七十寿，曙亭。”并钤“陈”“曙亭”“金石寿”三方印章。此画笔墨酣畅恣肆，虽是尺素小幅，却有寻丈之势。以芝石相赠，不仅是陈曙亭对老友的一份良好祝愿，更蕴含了他的人生体会。他于壬寅（1962年）夏画石题写：悠然太古心，相对意良深。雨露滋苔绿，烟云豁我襟。这首诗正是两人相交相知的最好概括！

陈曙亭一生淡泊名利。1980年春，临终前他立下遗嘱，不开个人画展，不发表作品，遇有喜欢他作品的人，可送两幅画作为纪念。

陈心园亦是不求闻达。他的诗作《偶成（戊辰，1988年）》：“村居尽日静，一卷自微吟。新月窥林杪，古琴满屋音。书多难尽记，客少不相侵。无事幽窗坐，怡然养素心。”一个是烟云豁我襟，一个是怡然养素心，可见二人都沉浸在各自的精神世界里，并怡然自乐。

纵观二陈的交往，共同的情趣爱好是他们建立感情的基础。两个人都受传统文化的熏陶，有一个共同的文化圈子。文人的琴棋书画均有所涉猎，陈曙亭长于书画，陈心园幼习诗书，除了古琴，中医、书画俱能。

两人都在各自的艺术领域有所成就。陈曙亭师承石涛一脉。王个簃对陈曙亭的艺术甚是钦佩，作画尝题款“曙亭督画”“佩服”等语，曾说：若陈在上海，地位在其之上。并于九十高龄之际在陈的《盆兰图》上题道：“花开香堕远来风，曙亭遗墨，反复展观，钦敬万千。” 陈心园得恩师徐立孙古琴之真传，不负师恩，于1980年被公推为梅庵琴社第二任社长。

两个人对待朋友的感情相似，都是内敛含蓄的，如同梅花的暗香。陈曙亭喜爱画梅吟梅，曾在一幅梅花册页上题画诗一首：“种梅明月夜，岁岁到更阑。世事都成懒，心田但使安。春来时未觉，花放气犹寒。静里吟怀动，暗香绕笔端。” 心田安顿，静中藏动，暗香萦绕，这样的气度与胸襟，今世稀矣！

石者，心之迹也。芝石不言，其意自明。如今，这幅见证二陈一生情谊的芝石祝寿图，静静地悬挂于景林琴院……

（参考书目：《陈大翼回忆录——患难之交》《陈大翼回忆录——见识二》，2019.12.26；陈大翼《父亲的奖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