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雯
贵州去了数次，竟然没去过遵义绥阳的双河村，自己都吃惊。
贵州的溶洞很多，喀斯特地貌的集散地，但每次都绕道了。因为彩光一照，大同小异，相比而言，宁愿在神斧鬼刀下的大山里跋涉。
但实在耐不住当地人口舌，“双河村有200多个洞，不看洞，可惜了。”是啊，本地菜，多少得挑一个吃。“晶花洞里有还在生长的石膏，像棉絮一样在长。风一吹就飘。”当地人说起来眼睛放光。
成交。
9月，燥热渐渐褪去，田野里奔跑着不着边际的风，我随一行人在山路边签字画押，遵守“后果自负”的探险协议。双河晶花洞入口就在前方五百米处，不过还要下到山底，那里的蒲公英开得像西红柿般大，深草丛里有泥泞的小道。
带路人塞给一个头盔，“有点臭，带上头巾。”
对于地理探秘，大家都多多少少参与过，来之前，也反复被安慰是“软探险”，一个软字，让人觉得不难。到了实地，才知道软，其实是硬的伪装。
绥阳双河晶花洞是尚待开发的溶洞，之前只有科考队员进去，更多的游客会选择附近的“亚洲第一长洞”双河溶洞，其已然成熟，全洞铁栈道铺底支撑，漫步其中彩光四溢，脚底生风。诗文也投影在石钟乳上，千年浪漫，俯拾即是。
而站在晶花洞前，浑然有些入错了行的担忧。只觉得那就真正的是一个洞，一个黑窟窿，看不到顶、踏不到底的隧道。洞口空气也变得凝重、生涩。借了贵州高原的地势，晶花洞海拔857米，与重庆“小峨眉”之称的缙云山差不多高，但洞口只有白云作别，穿过乱石岗，看到一面黄泥土墙，开了一扇小门，侧身而过，算是进去了。
没有灯，全靠头上的探照灯支撑，洞深2.3公里，与麻黄洞相连，往返要4个小时，得省着用。
没走多久，就觉得是不是穿错了鞋，鞋底不够厚，脚底一路踩着大大小小的乱石，怎么都避不开，男人们都往前冲，黑暗里他们很快。我几次崴了脚，慢慢成了尾巴。直到看见一堆小山坡似的硝。
“有人在这里炼硝的。”带路人嘱咐绕道而行。炼金术的神仙好像在急急避让我们的莽撞。
越往深处越黑，洞也变小了，岔路很多，有人头被撞了几次，慢慢有些泄气。带路人的话远远的，根本听不清楚，零星看见一些钟乳石，无甚惊喜。
偶尔会有一片石幔挂于空中，那是渗流水沿着向下的漫流时，沉积的碳酸钙未到达洞底而形成。像某种关卡，在问，还好吗？
忍着。
一个小时后，穿行的洞突然收窄，大约只有1米高，成年人都得弯腰而行。忽见一道铁门，得开锁而进，眼前一白，原来，地上全是白色的石膏，像雪一样厚厚铺满两边，踩上去不觉有些可惜。
“锁起来干啥？石膏也不值钱。”
“这些石膏还在生长，长了几万年才一点点，一破坏就不长了。”
当时为了铸造这个铁门，差点有3个人死掉。“自己带了发电机进洞，焊铁门，后来缺氧，几个人晕死过去。”带路人说起几年前的人命悬案，让一行人步履快了起来。因为昏暗，不经意的恐怖，“不过后来都抢救过来了。”
钻完这个雪白的洞，才慢慢有了点奇观。石头中熠熠发光，有的凝结呈线条状，有了大理石般的纹路。满则溢，有的渗透出来，像菌类开出了花，白色的、泥黄色的。
鹿角、鸡爪一样的卷曲石，在洞壁隐隐伸向人群。有人跳了起来，并且寻找更张牙舞爪的造型。如果不是人多势壮，大约是会感到某种神力指使。其实，这是一种不受重力影响，向三维空间各个方向自由生长的碳酸钙沉积，有毛细水作用、结晶轴偏转、静电作用、石管堵塞、气流作用、生物作用等多种成因。摸上去硬硬的。
奇观密集起来。我赶上了队伍，发现大家都蹲在一块巨型石头下，安静地举着手机。
“看什么？”“别说话。”
是棉花状的石晶，一丝丝悬挂在石壁上，一说话，气流震荡下就飘荡起来，手一碰，竟然化了。美、薄、透。都是石膏沉积物。
“还有这种柔软的石头。”“看这边，还有絮状的。”举手机的众人转过身，换到另一块石壁下，是棉花状的石膏，莲花形态，嘴唇形态。
“打上彩灯好看。”“不要灯，就这样最好。”
见惯了喀斯特洞穴里的各种石柱，雄壮、威武、不由分说之态，从没见到这样柔软、飘摇、脆弱的石膏结晶体，黑暗和未知的世界霎时间变得温柔了。寒武系至三叠系以来，贵州地层以海相碳酸盐为主，发育了多样的喀斯特地貌。这是七亿年溶洞王国的婴儿床，是时光重复繁殖的幻想。
地球千变万化，人类战争又和平，唯有这洞穴里，还停止般拥有这既长久又具体的东西，略带恐怖，又干净无瑕。我好像踩到了死亡边界。
“如果是一个人，能不能走出去？”有人在问。“这里电话都没信号。”
这是个好问题，求生也好，哲学也罢。
带路人钻了晶花洞十几年，早已轻车熟路，他的快乐突然降临，像邀请客人参加自己的生辰宴一样，要求全部熄灭探照灯，禁止说话，感受5分钟周围的世界，这生长了七亿年的喀斯特奇异王国。
唯有呼吸，致敬这过往的快乐、永恒的快乐。
美好吗？害怕吗？宛如仙境吗？诗意迸发吗？但是我还在思考那个出去的问题。
忍着，就算迷失，走了歧路，无人可求，忍着，平稳呼吸。在心里跟自己说很多话，“会找到出口。”这严肃、苛刻、热烈、梦幻、光辉炫目的洞穴，我们彼此冒犯，彼此原谅。
返程的路上，我的电池快耗尽了，脚痛加剧，眼前模糊，我让诗人唐力一会走我前面，一会走我后面，一会和我并肩齐行，因为他的探照灯电力十足，我一直在寻找碾压阴影的角度。
他不怕被我麻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