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伟
民国以降，传统诗词，日渐式微，闺秀佳作，尤当珍惜。笔者庋藏胡漪如女史稿本若干：诗集《清秘楼诗草》《劫余草》、词集《清秘楼词草》等等。书中大多作品，书报未刊，学林未知，流传未广。其中交游诗甚多，又涉足夏敬观诸家，颇具史料价值。有鉴于此，笔者针对胡氏旧事，爬梳稿本，略作考释，以飨读者。
1
两位女史竟同名
昔日文坛，名胡漪如者，不止一位，均为女史，工诗词，善书画，极易混淆。胡元度（1909—1985），字漪如，四川资中人，先后就学于中央大学、金陵女大，梅社成员，沈祖棻同学。另一位乃本文主人公，与南通、如皋关系密切，其夫撰文《胡漪如墓志铭》存世：
夫人姓胡氏，名敬，字漪如，巢县伯宣公第五女，年二十一来归。幼习庭训，长工诗画，生于清光绪卅二年三月初四日卯时，殁于“中华民国”三十年夏历七月初五日戌时，得年三十有五。筮于卅二年夏历十二月初二日，葬南通灰堆坝五爪河，新阡甲山庚向兼卯酉分金。生子一名让武。夫张豫祖志。
故而可断：胡敬（1906—1941），字漪如，合肥巢县人，生于书香世家。父亲胡维藩，字伯宣，先后主治如皋、泰州诸地。祖父胡仙槎富甲一方，参加淮军，与张树声、刘铭传、陶质夫友谊深厚。据胡家后人所述，其祖与如皋籍学者、宋初教育学家胡瑗，同为陕西安定堡后裔。丈夫张豫祖（张敬安）是南通张詧的养子。张詧即实业家、状元张謇的三兄。
2
两位恩师重情意
胡漪如“长工诗画”，除去“幼习庭训”，亦得益于两位泰州名流。
洪澧（1872一1948），字揖侯，号醴泉，祖籍安徽歙县，寓居泰州，清优贡生，吟诗词，善书法，工棋艺，通医理，著述有《榆阴书屋诗文稿》等。胡维藩与洪澧本是诗友。泰州收藏家蔡礼泉手录《洪揖侯日记》，其中录有洪澧所作《送胡伯宣去任》。此诗写于1918年至1919年间，时逢胡维藩于泰州离职。首句为“燕京一席识荆州”，末句是“祝公此去再来游”。首尾呼应，两人情深义重，相识于北京，往来于泰州。因父推荐，胡漪如、胡温如姐妹，拜入洪澧门下，学习诗词。
洪澧、胡漪如师徒，常有诗歌唱和，维系友情。洪氏参加某次早春雅聚，赋有诗作，寄予学生。胡漪如回函，附有和诗《洪诗寄示早春雅集次韵赋呈》：
天为怜嘉会，东风放嫩情。轻寒消酒残，生意动春城。不尽诗书味，浑忘物我情。素心数晨夕，相见乐生平。
由外景到内心的细致描写，诗人感谢“天意”，羡慕雅集。诗外之意，胡漪如也渴望与洪师共赴雅会，以乐生平。
又某年春天，洪澧前往胡漪如的寓所清秘楼，有情而抒，有感而发，媵诗一首《清秘楼偶成》：幽兰正在蕴香初，况得陶情淑性书。莫说小楼在尘市，须知清秘即仙居。
胡漪如作有《清秘楼偶成次洪诗韵》，以示答谢：春风入市卷帘初，相对幽兰伴读书。能领神仙真趣味，何分尘市与仙居。
两首七绝，一唱一和，齐赞清秘楼的陶情雅性：东风徐来，兰香幽然，又有书伴，令人艳羡。有趣的是，两诗末句，形成鲜明的对比。洪澧看重居所（地点）的作用，即清秘楼就是仙人居。胡漪如未曾附和老师，而是为老师“解惑”，看重居者（人物）的作用：人只要领悟仙人趣味，身在何处，何处就是仙居，又何必再分尘市与仙居？学生敢于在诗中，道出完全有别于老师的见解，可见两人亦师亦友，情谊深厚。
楼上思念恩师，胡漪如又作一首《清秘楼偶成又呈洪师》：镇日楼头乐事赊，芸窗画暖静无哗。与兰共领春风意，侬亦先生手种花。
诗人在安静的书斋中，与兰为友，共赏春光，触景生情，以花自喻，念起恩师栽培，于诗尾表达浓浓的谢意。老师之恩，学生之情，跃然诗中。
另一位老师是邹泽如，海陵人，曾在泰州、广西等地从政，生平暂不可考。泰州收藏家蔡礼泉藏有《海陵邹泽如辛亥年广西任职家信稿》。
胡漪如与邹泽如，交游亦多，常常招饮畅谈。胡氏作有一首《午节后迟海陵邹师不至，怅然有作》：小别已看佳节过，片帆底事放迟迟。茅斋重盼文星照，蒲草还期化雨施。自有文章能寿世，何须诗酒寄忧思。谆谆悔我情弥厚，每忆高谈薄酒时。
顾名思义，诗作表达出诗人对于恩师邹泽如未能前来，心中怅然不止的情思。首联叙事：刚刚小别，端午佳节已过；不知何故，邹师的帆船迟迟未曾出发？在十分期盼的心情中，刚刚小别又要聚，说明邹泽如与胡漪如，交往密切。颔联比兴，“文星”即指才华出众的邹师。“茅斋”“蒲草”，既是自喻，又有典故（邹泽如莳种蒲草，赋诗《种蒲》《哭蒲》《别蒲》等）。显然，胡漪如期盼继续得到邹师的教化。颈联、尾联同发议论，尤其是末句，每每忆起相会饮酒畅叙，聆听恩师的教诲，胡漪如深有感慨，她与邹师的情谊越发深厚。
失望之余，胡漪如终于盼来老师，作有《喜晤邹师来自海陵》：连朝鹊报果非差，喜听门停长者车。重领尘谈沾化雨，分尝蚁酒醉流霞。吟诗只许抒襟抱，诱我何曾惜齿牙。小草含情如欲语，欣欣今亦茁新芽。
首联起兴，喜鹊来报，邹师已来。颔联描写两人再次久谈，胡漪如受益匪浅，尤其是恩师送来海陵史国公酒（此为药酒，相传曾救史可法性命），两人畅饮。颈联、尾联先述恩师的谆谆教导，后为胡漪如的自我暗喻：昔日害羞的学生，如今已经长大。
两位名家录诗中
词坛巨擘夏敬观也是胡漪如的好友。夏敬观(1875—1953)，近代著名词人、书画家、教育家。
夏先生与胡家、张家，皆为世交。胡漪如离世后，张敬安追思夫人，编印《胡漪如诗词集》，邀请夏先生作序。此篇序言载于《同声月刊》，史料甚富，迻录如下：
余昔选录近代女子诗词，于皖得二人，曰桐城姚蕴素倚云，巢县胡漪如敬。蕴素归范肯堂世，漪如归张敬安豫祖，皆江苏南通县人也。漪如父伯宣先生，昔与余同官江苏。敬安父叔俨先生，为吾乡循例，又尝与余共事于吴中。余往来两家，见其侍舅侍父，恭谨孺慕之色，肃然起坐。如诵《内则》，久而忘，观其容仪，若温故而知新也。自来女子工文辞，若鱼玄机、李清照，恒以才高而不免于世议。漪如诗性情肫挚。类皆家人父子之言，无稍悖礼法者。其殁也。余往慰伯宣先生。先生为道其生平与夫疾苦所由致，闻之泣下。故旧之唁胡氏、张氏者，莫不欷歔太息而惜之。敬安董理其遗诗，将授梓人，刊以示世。余因缀数言于篇首。余录其诗，有《玄武湖棹歌》十首、《观役夫拔老树有感》一首、《赋呈范母蕴素》一首、《廷芬招饮》一首、《菩萨蛮·寄史孟云》一首、《临江仙·蔻丹染指甲有词》一首。敬安所集未备，则所遗忘尚多也。
清末民初，夏先生即与胡家、张家，互有交游。序中“叔俨先生”，即南通张詧。查阅《张謇的交往世界》《夏敬观年谱》，1888年，张詧捐官，被授江西候补知县，从此宦游江西，一路高升。夏敬观，江西人，故称张詧“吾乡循例”。1902年，已是江西省学堂正监督的张詧，辞职回乡，支持张謇创办实业。是年9月，夏敬观由礼部引见，以知府分发江苏。12月，张之洞委任先生兼办三江师范学堂。1904—1905年任职海门厅（海门是张謇、张詧的家乡）。1906年，任职苏州法政学堂监督。夏家、张家，同在江苏，便于交游。时至1913年，张謇为农商部总长，夏敬观出任其秘书，两家过从愈加甚密。
胡漪如作为胡家女儿、张家媳妇，又通诗词，深受夏敬观青睐。故而序中有言，夏先生法眼中，皖籍近代女史仅有两席，一位是鼎鼎大名的姚蕴素，另一位便是胡漪如。他还收录多首胡氏诗作。胡漪如还为夏先生作诗，序中未提，兹录如下。一首是《夏剑丞》：荆棘栖鸾世久芜，葺茅半亩道非孤。传家半数鹏云记，有女能为兰畹图。转鼎寒丹亲手炼，盈樽清醥老颜朱。菜畦花圃微吟地，不要伊耆齿杖扶。
又一首是《寿夏剑丞世丈六十》：草堂人羡杜陵居，风月平章乐有余。世远羲皇身久隐，轮扶大雅道非孤。卧游自写名山胜，留客新锄老圃蔬。我幸起居尊父执，门前问字每停车。
第一首写作时间不明，第二首写于1934年，时年夏先生60岁。两首诗同时道出胡漪如眼中夏氏淡然的晚年生活。其中祝寿诗，尤显两人情谊。首联将暮年夏敬观视为少陵野老（杜甫晚号），闲论风月，自得其乐。颔联、颈联道出夏氏德高望重，宅于家中，绘山水画，锄蔬菜地。乙卯（1939年）腊八节，年过花甲的夏敬观，还为胡漪如画过一幅山水画。尾联直言说明夏先生是父亲胡维藩的好友，她才有幸登门请教。20世纪30年代中期，胡漪如与夏敬观，交游较频。诗中问字只是其一，其二是上门小聚。1935年3月，胡漪如在日记中两次提及夏老：“3日，星期（日），至夏剑丞丈处拜年”与“10日，星期（日），夏剑丞丈招饮”。是年6月，夏敬观多交游，还与高毓彤、叶恭卓、吴湖帆、龙榆生、卢前等人成立词社“声社”。胡漪如曾为吴湖帆画作题诗，也许正是夏敬观的缘故。作序、写诗、赠画，夏敬观与胡漪如，无疑是一对诗坛忘年交。
除去夏敬观，胡小石先生与胡漪如也有过交游。
胡光炜（1888—1962），字小石，号倩尹，又号夏庐，原籍浙江嘉兴，南京人，书法家、文字学家。他师从清道人，先后于两江师范学堂附中、江苏女子第一师范、国立女子师范大学、金陵大学、东南大学、云南大学、南京大学执教，与沈曾植、徐乃昌、王国维诸君交游。
胡漪如寓居南京时，作有一首《过胡小石先生寓所》：何妨居近市，静僻称幽庐。绿水当门曲，青山入槛虚。墙题新得句，壁满旧藏书。人指杨雄宅，时停问字车。
从诗题入手，胡漪如“过先生寓所”，不是简单地经过胡宅。此处是“过往”“交往”，因为诗中诸句描述了室内的风景与藏书，说明二胡当有交游。翻阅《胡小石先生年表》，大致可断，胡漪如此作写于1924年至1937年之间，因为题中寓所当为“愿夏庐”。1924年，胡小石先生返回南京，任职金陵大学，后兼职东南大学。于是他在两校不远处的将军巷31号自筑小楼。此处名为“愿夏庐”，地属玄武区，为市中闹区，故有“何妨居近市，静僻称幽庐”。“绿水青山”亦属实情。愿夏庐前有一汪池塘，杨柳环边，风景幽胜。庐北为东南大学与鸡笼山，常年郁郁葱葱。“愿夏庐”共有三楼，一楼为客厅；二楼为北楼，先生自居，“室内前列几案，皆堆典籍，室中大案，为挥毫作书之所”；三楼为藏书楼，旧书万卷。“墙题新得句，壁满旧藏书”，当为胡漪如进入过北楼与三楼的有感而发。末句用典出自《汉书》，杨雄腹载五车，刘棻向他学习奇字（问字），意旨胡小石先生精通文字学，求教者络绎不绝。只是“愿夏庐”于南京大屠杀前夕被日军炸毁。今人只能从《过胡小石先生寓所》诸诗中，一睹庐中美景，及胡小石、胡漪如等人庐中的交游旧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