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夜明珠

独舞的旅程

□明前茶

我是在一群专程拍鸟的摄影师中注意到了徽文。她与大部分魁梧黝黑穿着迷彩服的摄影爱好者不同,身腰轻盈,走起路脊背笔直,胯骨微微分开,两腿有点外八字。摄影爱好者老许介绍说:“徽文迷这行已经6年了,国内从黑龙江拍到云南,绝对是鹤类和天鹅类拍摄的大咖,早出圈了。你不晓得,人家是高中数学老师,十来岁的时候芭蕾舞就跳得很好,差点被舞蹈学校提前录取。丈夫去世后,她把一腔热诚都融入了拍鹤拍天鹅的爱好中。她现在在一间老年大学担任舞蹈老师,为了把鸟类的美态融入舞蹈中,她保持每秒8张以上的连拍,用超声波自动对焦镜头定格鸟类的动态,回家再细细品味那飞旋、扇翅、俯冲、跳跃的姿态。说实在的,她拍得比我们好,因为,她比我们更有耐心等待。”

听到有人在说自己的故事,徽文抬头,朝我这个方向点头致意。

晚上7点钟,在湿地旁边的农家乐吃过饭,她说起了自己开始拍鸟和重新练舞的机缘——

2013年秋天,女儿去外地上大学了,徽文去了苏北溱湖湿地,打算走走看看。那是她自丈夫生病以来,五年多时间里的第一次出门旅行。之所以选择溱湖,是因为在患病初期,丈夫品尝过溱湖野鸭蛋,对那小巧玲珑的鸭蛋赞不绝口,立誓要等病好后,去溱湖见一见下蛋的野鸭。徽文到达溱湖时,已过了旅游旺季,她雇了一条手摇船,特意交代摇船的大嫂:“别背你那些解说词,也别唱山歌。别惊吓到野鸭,你只管静悄悄摇橹,往野鸭子聚集的芦苇荡里去。”大嫂依言而行,满耳只是风吹芦苇梢头的沙沙声,又听得强壮的螃蟹爬上簖网的声音。在两条水巷的分岔处,忽然,徽文听到前面抖动翅膀的声音,只见一只黑色水禽,头颈羽毛是带着金属光泽的油绿色,它像醉舞一般在水面上跌宕起落,加速向前蹿动,翅尖扇起无数晶莹的水花。太阳的光线斜射在那些水花上,七彩迷离,犹如梦幻。

这是一只孤单只影的野鸭,性情孤傲,它炫技般的水上欢舞,并非为了捕食,也非为了求偶,更非为了在团队中巩固自己的地位,它也许就是为了生命中的刹那欢娱吧。此时此刻,阳光散发出深秋的绵绵暖意,芦苇的穗头已经开花,透明而泛出银白色,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水菱角的香气,起舞的野鸭感受到的自由快适,可能比草原上的骑兵还要多。徽文看得目瞪口呆,连相机也忘了拿出来。摇船大嫂微笑着说:“一看你就不是老道的拍客。专门来拍鸟的人,一上船就架起三脚架,刚才那段难得的奇景,人家已经咔嚓了十几张了。”徽文倒不觉得摇船大嫂批评她,有何唐突,她从大嫂的评说中捕捉到了两条很有意思的讯息:一,有人专门来拍鸟,以此当作陶冶性情的寄托;二,拍鸟可让人废寝忘食、浑然忘忧。

她也可以尝试拍鸟。另外,刚才野鸭子的那段独舞,让她回忆起小时候在少年宫练习舞蹈时,老师给她起的外号“小野鸭”。老师这是形容她的舞姿经常别出心裁,不像别的小天鹅一样优雅缱绻,一副学院派的模样,她总是有即兴的表演,像野鸭子一样歪斜着身子,舞姿透出一股俏皮劲儿。咦,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才看到了真实的野鸭在水面上起舞的场景,那份自得其乐与意气扬扬,强烈地吸引了多年负重前行的她,让她忽然意识到,她自己身上也有豁达又诙谐的一面。

徽文旅行归来,立刻在舞蹈学校旁的商店里,定做了自己的足尖鞋。当匠人师傅的软尺缠绕着她的足弓与脚踝时,她心里忽然安泰了——是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回到了老家,找到了自己的根,找到了自我价值之所在。

重新开始当然是艰难的,重新练开腿、练软度、练习单腿旋转,即使年轻时能转十圈,而如今只能转一圈半,也会练得嗷嗷叫,并且咬了后槽牙。但让人意外的是,舞蹈,尽管是身体上的受虐,却是精神上的释放。她从此不再需要安眠药。如今,除了日常工作,她的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两件事情上:拍鸟,教舞。两件事都像是自虐。拍鸟,占满了她的寒暑假,经常要背着干粮饮用水,在野外行进二三十里,为了守候到一缕瑰美的斜光,守候到群鸟划圈归巢的时刻,通常要等上好几个小时;教舞,占满了她的双休日,她要将自己观察白鹭、天鹅、丹顶鹤、孔雀、野鸭们的动态舞姿,所悟到的心得,择其扼要,选其精髓,编入教给学生的舞蹈中。她的学生,最年轻的47岁,最年长的81岁,她们都是不服输的女子,及至年长,依旧身姿挺拔窈窕,步履轻悄流畅,她们中的许多人与她一样,失去了伴侣、事业或一度失去了人生动力,而舞蹈,让她们重新站了起来。

每年秋天,迎接新学员的时候,徽文都会讲述自己在溱湖芦苇荡的水巷里,与那只野鸭子相逢的故事。她记得它翅尖上闪烁的油绿色辉光,记得它一路激起的灿烂水花,记得它逍遥自在的神情。它也许在说:在某些人心里,不仅热闹可以滋养人,孤独也是有光辉的。她对自我价值肯定,不来自外界的评判,而是来自一辈子的修养。

那些读过的书,练过的舞,拍过的鸟,都会让她明白:总有一段路,要一个人走。要走得尽可能精彩。

2020-12-09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43678.html 1 3 独舞的旅程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