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那个老头越来越不乖了,满脑子装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他退休以后最大的爱好就是看新闻,每天晚上雷打不动。除此之外,老头喜欢喝点小酒,每次大约一两左右,而且还得找个由头才能喝,像家庭聚会啊、节日啊、生日啊什么的。每次坐到餐桌前,倒上半杯酒,然后瞅着众人眼不见的功夫,偷偷再往酒杯里倒一点,低着头凑到酒杯前“滋溜”抿下一小口,然后装成没事人一样。
最要命的是,有一次单位体检,被检出有糖尿病,虽然是轻型,但一不留神发展成重型也不是不可能的,所以家里人都慌乱起来,迅速把他送到医院住下。谁知过了两天,我去医院探望,发现老头踪影皆无——他一个人偷偷从医院溜回家了。我义正辞严地批评他几句,他居然强词夺理:“战略上要藐视,懂吗?”
那个不乖的老头越来越能耍赖,医生给开的药,他自作主张偷偷地停掉一部分;让他去附近运动场上跟那些老头老太太们一起锻炼,他一个人偷偷地跑回家;最要命的是,他热衷于一个以收藏为名义的活动,去过几次,今天拿回来一个碗、后天拿回来一个硬币,而且沾沾自喜地说:“这些都是有收藏价值的。”
这一次我真急了,狠狠地批评了他一顿:“这么大人了,别整天像小孩子一样不着家,您老能不能收收心啊?在家里陪陪老太太不好吗?闲着没事儿看看《朗读者》中的黄老头,您看看人家活得多洒脱,七十多岁还在写书,八十多岁还能上时尚杂志的封面,九十多岁还开个人画展、上电视,开着跑车到处跑,您看看人家活得多酷啊!多帅啊!多明白啊!您看看您老整天都干了些什么啊?”
老头也不恼,笑嘻嘻地说:“那都是人尖子,我比得了吗?我也想开着跑车到处跑,可是没有车啊!你给我买?”老头振振有词,我气结:“我哪有钱给您买车?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不准再惹是生非。闲着没事儿,读读中医养生、打打太极拳、写写大字、和老太太下下棋……”
那天回家,冷不丁看见那个老头乖乖地坐在那里,我还有些不习惯。再看,他坐在书桌前整理过去几十年的工作日记,剪贴、抄录、一丝不苟,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状态。
我心生感慨:转眼间,这个天不怕地不怕豪气干云的老头也老了。去年外甥女回美国之前,家宴完毕,在江边的广场上散步,我忽然发现这老头的腰身没有过去那般挺拔了,走路小碎步,猫着腰,老态毕现。虽然知道岁月不会饶过谁,虽然知道这是光阴的杰作,虽然知道自己也正走在赴老的路上,可是不知为什么,还是有点转不过弯来,心中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光阴深处,那个骑着自行车送我们去上学、那个跑去上海为我们买外套、那个走二十里路送我们去医院、那个为我们遮风挡雨的人,变成了一个不乖的老头,变成了一个需要我们“管制”的老头。
那天,他打电话来说:“我最近挺好的,没做‘坏事’儿。我们包了包子,萝卜丝馅的,可鲜了,回家来吃吧!”他重点强调“没做坏事儿”这几个字,我知道他是怕我又批评他,所以说得很恳切。
放下电话,我心中有些难过和怅惘,好像被什么东西慢慢濡湿了。那个爱了我们一辈子的人真的老了,老得像孩子一样,偶尔还会做一些我们看来的“错”事,需要我们像当年他管我们那样去管他,这就是爱的轮回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