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涢

我小时候，从来没见过家谱，也不知道我们家有家谱，总感觉那是大户人家才有的。

直到我们离开乡下老屋，进城许多年以后，舅舅在我们家宅基地上重新建房，拆除老屋的时候，才发现《静海乡张氏宗谱》，共十卷。我们不在现场。我猜想，应该是爷爷将这十卷家谱，整整齐齐摞叠在一起，用油纸裹了一层又一层，藏在墙砖夹缝中的。一直藏到1985年夏天，他85岁去世，那时，连他自己也忘记了。

我是几年前拿到这套家谱的。母亲将父亲留下的各种书籍、手稿，连同这套家谱都交由我保管。

那天，因为翻找父亲几十年前写给朋友的信件，我又把家谱翻出来。书页又黄又脆，我都不敢用力去触碰它，怕它随时会碎裂，再也不能承载几百年的家族历史。

《静海乡张氏宗谱》，由“景德堂”新刊于光绪九年（1883年），距今138年。记“吾宗始祖自元乱来通卜居海门……”一世张景昇，授承务郎。二世张以玉，授翰林院典籍……共刊录至二十一世。

此二十一世中，有庠生、贡生、太学生，有黄梅县巡检、礼部省祭司、礼部冠带儒士、高昌馆译字生……我一直以为自己生于农村，长于乡野。没有想到，自己真的是生于书香世家啊。

我读着一个个人名，像是望见一位位穿着长衫的书生，正在念着之乎者也，随着文气的起承转合，步履忽快忽慢，随着词句的抑扬顿挫，声音时高时低……他们一边念，一边走，一齐向同一时空走来。

他们经识了多少盛世凶年，多少钧天齐乐的庆典，多少薄海同悲的殇礼，谁知道呢？但我相信，他们在他们的时代，也有春风，也有芳草，春风旁若无人地吹，芳草漫不经心地绿。

读到第十八世，“芳”世祖先时，我是将他们的名字念出声的：芳芝、芳菲、芳芷、芳茗、芳芙、芳莼、芳萸……这些名字多好听啊！时光流逝，岁月催人老，一代接一代，他们的名字却昔在今在永在，一直这么好听。

这个世界，他们早已不在场，又似乎永远在场。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承载过一段往事，层层叠叠，又互为交织，然后在岁月里、在夹缝中发黄、发脆……尽管如此，证明他们存在过的“现场”，经几世流转，至今，使我得见“芳华”（生于咸丰十年），恰似春风扇扬，花木如锦。

晚上，朋友们聚餐，餐馆里热闹得像过节。朋友带了两瓶葡萄酒，一瓶酒的标签上写着“去现场”……

是的，我们在的每一个地方，都是自己的人生现场。去哪里，总归都是“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