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铁生

记得儿时，我住南通城中东北水关桥巷老宅后院，表哥住前院，其漂亮的女儿冬天爱踢毽子，由于双脚弹跳太高，毽子飞到屋檐上。她取竹竿拨弄想让它顺着倾斜的瓦脊滚滑下来，不想碰到猫儿头，一下子掉下来砸在她右眼眶上，顿时脸右侧肿大并由红变紫，去医院外科看了，十多天里不敢多出门，快乐的小鸟变成了沉默的丑小鸭。本来遮挡风雨庇护屋上椽子头、防止上面瓦片下滑、又装饰美化檐头的猫儿头，这下成了砸伤人的凶器，真是想不到的事情。所以过去南通人家老式房屋，每过三五年，都要请人上屋顶扫除清理杂物，去掉损坏的瓦片并添加部分，还用石灰修复固定松动了的猫儿头，以防漏雨或刮风下雨时掉下发生意外。

破旧立新“文革”时的猫儿头

“文革”初期，造反派“破四旧”认为封资修的东西都要除掉，他们将南通的菩萨神像统统拉倒砸烂，烧掉了无数的书画典籍，还将屋檐上写有“福”“寿”等字的猫儿头捣落。触目惊心是1966年夏日的一天，我路过寺街口西侧的中华园饭店门口，听到哗啦啦的声响很大，进去一看，原来是饮食服务公司造反派们，从二楼向天井里丢整叠的大小碗盘，凡接触到地面的当然是粉身碎骨了，原来这些碗盘上有福禄寿喜等字。我还看到有两三个人拿着长竹竿在向上挑拨猫儿头，本来整整齐齐的三面排好的屋檐，现在被他们捣成千孔百窟，有时成排的瓦一同滑下，轰然一声砸下灰尘腾得四五米高，就是因为猫儿头上有福寿等“四旧”的字眼。至于今后这屋子以后要不要坐食客，下雨刮风了怎么办，他们一概不管。回到家，我看看家中的屋檐上也全是带福字的猫儿头，我可不敢破坏，要是漏雨了怎么住人呢？我也看到有的造反派办公的地方，房子上面也有“四旧”字眼的猫儿头，为了表示除旧革新，取石灰盖住了猫儿头上福寿等字就算完事。

最值得称奇的是狼山，“文革”初期山上的菩萨即被打得一个不剩，造反派还要想捣毁庙宇。据当年僧人讲解，狼山广教寺是为数不多的房舍未遭严重破坏的寺庙之一。在北京“大破四旧”的风声刮来时，和尚们为使寺院免于受到冲击，将寺庙的瓦当即猫儿头上扇形如帽的部分，全部改用烧制上当时无人敢碰的口号“毛主席万岁”，并安装到庙宇的多处屋檐上，当那些红卫兵、造反派气势汹汹地来到广教寺准备捣坏时，“毛主席万岁”五个字把那些疯狂者镇住了，从而使古刹得以保全。元代仇远 《和两山》诗之二有：“檐头喜有桑榆日，兵后那无草木风”，古代兵荒马乱中，最易损坏的就是瓦当，故常见残垣断壁、破碎的瓦砾遍地。而今游客们还可在藏有范曾先生十八高僧瓷版画的“法乳堂”后墙东北角的屋檐上，看到至今保存着的一批“毛主席万岁”猫儿头，也成了全中国独一无二的特有的风景线。记得北京天安门城楼在“文革”期间曾经进行过大规模翻修，竟把龙纹瓦当改成向日葵图案，1984年再维修时重新恢复了原貌。

为什么瓦当多为猫儿头形状图案加吉祥字？如东人葛家军先生收集到一则流传于当地的民间传说：掘港人有句老俗话“惹邪容易退邪难”。西汉时有位垂帘听政的西太后，结党营私生性贪婪，她本来就是老鼠精转世，死后变成很多老鼠，在人间吞吃粮食、咬坏衣服、传播疾病，百姓恨透了它们但又没有办法。有位大臣是天上星宿，死后向玉皇大帝请求下凡投胎为猫，成为专捕老鼠的利器。但当时汉瓦的制造和应用，却给老鼠带来逃脱之机，当它遭到追捕，只要钻进瓦当空隙后猫就无法捉它了。后来有人想了个办法，在屋檐下面一排全部嵌上猫儿头形的瓦当，这一招如果然灵验，老鼠就再也不敢钻进瓦隙了，此后屋檐排瓦下嵌上猫儿头的做法便在全国流传下来了。（见《掘港风情》267页）猫儿头古又称螭吻，传说它是龙的九子之一，好张望喜欢吞火，常立于建筑物的屋脊，是厌辟火灾、守护宅院的神兽。也有人认为，猫儿头上的动物形状就是鸱，是猫头鹰一类的凶猛的鸟，古人以为可以驱鼠类甚至避雷。

唐宋瓦当精彩纷呈

中国古建筑用瓦当（南通人俗称猫儿头）始于夏代，瓦当的实物最早见于西周，作为古代建筑的附属构件，兼有实用性和装饰性。施蛰存先生认为，“当”字即“挡”的初文，是阻挡、遮挡、抵挡之意。附有文字的瓦当最早出现在西汉，“一春梦雨常飘瓦”，这是唐代诗人李商隐眺望雨打屋檐时写下的诗句。唐代重视佛教，莲花纹的瓦当很多；宋代时用兽面纹瓦当变多，后来还出现花果钱云等多种图案。南通地区最早的瓦当，我们知道的看得到的是，千年前的如东掘港唐宋国清寺遗址挖掘出来的。国清寺里有文物近千件，莲斑纹瓦当、莲斑纹柱础、兽面纹瓦当、墙砖等均有唐宋古风，造型十分精美，是海上丝绸之路东海航路的见证和遗物。莲花代表“净土”，象征“自性清净”。掘港唐宋国清寺遗址瓦当，除了饱含莲子的莲花纹饰外，我特别欣赏的是其中的兽面笑脸，眼珠突出大嘴张开夸张生动，确实与现在的格调大不一样。

我高兴地在南通城市博物馆看到，珍贵的天宁寺的宋元时期的瓦当下部的滴水，其造型优美，上边两角翘起中间凹下呈弧形，下边是菱花形几道曲线，下端是尖角便于滴水，整个瓦当面的外边框内有双道凸起线纹做装饰；瓦面当中是长方体篆字，对称又秀气；左侧是头朝左下方张翅的蝙蝠；右侧是一只向左奔跑跳跃的长角梅花鹿，正回头向右看；此两动物不对称，但整个瓦面图案显得生机勃勃，又寓意福禄，与当中的寿字在一起当然是福禄寿三星高照的吉祥含义了。天宁寺建于唐代，可惜没有了唐代的瓦当。南通城隍庙原址在现八佰伴北对面老东大街，我儿时去玩过多次，系北宋首任州官王茂建隆二年（961年）所造，亦名郡庙、邑庙，是南通地区重要的道教宫观群，规模宏图占地十余亩，千年来历经元、明、清、民国张謇等人多次重修，长盛不衰。1999年底为建设钟楼广场的需要，将这建于千年前的古建筑拆除。有心人孙勤居士捐赠的城隍庙瓦当展出共两片，一是上面扇形头饰，中有篆字寿、两边各有一“盘长纹”（中国结形）、四角有S形小纹饰；另一是倒三角状的滴水，上边弧形两角向上翘起、下边呈菱花纹下垂，中有一枝柔茎并蒂花，右有篆字“益”左有篆字“寿”，虽不对称但十分简洁美观，与道家的养生修炼方法，讲究延年益寿主题是一致的。北极阁有现存唯一南通古城遗址，宋元北极阁上的筒瓦当也十分稀有。其圆筒形的筒瓦上部中间有一洞，估计是太大较重防止滑落，用钉子固定于椽子上的；其瓦当面上部是一正面睁眼龙的头像，下部可见龙身上布满鳞片卷曲呈腾跃状，威风凛凛十分生动；外边有双圆框线、中夹35个小圆圈，庄严而大气，也是我所见到的南通唯一带有龙纹的瓦当。

自北宋起，学者们开始关注汉瓦当上的文字艺术，并撰文考述；至清乾嘉以后越来越多的书法家对瓦当投入了更多的兴趣，并从汉瓦当文字中汲取营养和借鉴。南通走出去的国画大师王个簃的老师吴昌硕，自幼生活在浙江安吉，残断汉砖瓦随处可见，他常从瓦当中汲取古意用于书法篆刻，并有诗称“瓦甓幸饶秦汉意，乾坤道在一盘桓”，从而开辟了一个印学的新天地。

明清瓦当表达平民愿望

南通城市博物馆里最生动有趣的明代之物，当属老城隍庙的圆形兽面纹瓦当，兽面纹是高贵威风的体现，它原是萧长裕先生藏品。其中部两眼圆睁、三角形鼻头凸起，嘴唇及两颊都是多条横纹长胡须，额头中部是一蛋形球状物，两角（耳）翘向两边，整个画面凶猛足以吓煞恶鬼。它究竟是鸱是猫？还是为老子的爱骑、道家认为的五大通灵动物之一的牛？有待考证。还有一块明代瓦当，当中是一大福字，左边是一枚外圆内方的古铜钱，右边图案不大清晰，仔细一看原来就是一支笔放在银锭上，谐音及含义就是“必定”有福有钱了；另外还有福或寿字带蝙蝠、金钱、卷云、卷草纹的，更有直书“福禄寿”三字的明代瓦当。

城市博物馆内较多的瓦当藏品，当数清代猫儿脸形的，真是南通人俗话说的猫儿头。值得一提的是，还有最为珍贵的人脸瓦当，或取自戏剧人物造型，或是高额长髯的寿星，面部表情夸张有力，与南京博物馆藏的人面瓦当不同，这是南通古人的创意还是有什么来头，值得研究。还有种清代太平八卦瓦当，中间圆圈内有双鱼图，周围是八边形八格扇形框，内有卦的横纹线条；右有“太”字左有“平”字，应与道教有关，是否来自道观未予注明故不得而知。

海安青墩遗址出土有不少陶器，由于五千多年前不用瓦，故无瓦当的资料。虽也经过秦汉但无砖瓦遗存。而今南通的大部分地区一两千年前还是海滩和海，故能找到唐宋的瓦当已是相当不错的了。南通瓦当属于与北方瓦当风格不同的“江南瓦当”系列。江南地区多春雨，“江南瓦当”是我们家居屋顶的重要组成部分，具秀丽精细文雅的气质。南通粘土质地细腻，是著名的砖瓦之乡。瓦片和猫儿头易碎运输破损严重，故多为当地生产当地用，其地域特征十分明显。

瓦当融汇着久远深厚的历史，北宋金石学家王辟之、黄伯思等就已经开始对瓦当加以收藏和著录。其后，南宋吕大临、元代李好文、明代王讳等人，也都在自己的著作之中辑录了当时发现的古代文字瓦当。瓦当是研究我国古代各个时期书法、绘画等方面的珍贵史料。在“粉墙黛瓦小巷深，绿萝蔓爬别样春”的扬州，古巷民居小庭园里有家“祥庐”瓦当博物馆，陈列着主人杜祥开收藏的100多块各代瓦当。

南通老瓦当是珍贵史迹

一砖一瓦总关情，瓦当静默守住屋檐，经历了南通千年风雨，承载着厚重的历史文化。南通博物苑的赵鹏先生告诉我，出于喜欢曾收集有一批瓦当，“到手便得清洗、剔垢、制拓片，这不难，难的是为它取名。”而且瓦当质地松泡，故不宜长期受潮或水里浸渍，过分干燥变酥脆，亦易碰伤。后来他因场所搬迁而遗失，仅留家屋上发现的一辛亥革命时双旗瓦当。

我在南通文史作家徐咸先生收藏品里看到：“生☆产”“光☆荣”“庆祝丰收”和“文革”时期“忠”字瓦当，也有“延年益寿”篆字瓦当；还在唐闸非遗印象馆，看到“向日葵”“双喜”等多片瓦当。南通摄影家姚剑湘女士，爱拍南通老建筑老物件，她还特别喜欢拍摄南通的各种瓦当，并颇有研究，她说：南通最多的福寿字及蝙蝠等图案的猫儿头“寓意福寿，有的旁有插着笔的银锭和铜钱，寓意‘必定有财有福’。”“瓦当上有梅花、荔枝、石榴图，寓意多子多孙。还有如意、云彩、牡丹花、万年青、五角星图案。”另外，“瓦当上的交叉小旗图案，是辛亥革命后、民国初期的国旗。”对现代瓦当，“出现了幸福万仪、忠、工农、光荣等字，这是“文革”的产物。瓦当记录下了那段历史的印迹。”（据《崇川根脉》2018年第3期）南通猫儿头均为黑色，黑代表水的颜色，意在镇火（故宫专家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