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枕书
嘉庐君：
见信好。这是正月第一信，祝福新春迪吉，允符遥颂。你信中说博物苑梅花正盛，前日又见鹏公照片，知道苑内白玉兰已开，真令人想念。此地近来气温升降剧烈，玉兰尚无消息，梅花已次第开了。某日一早出门，骤见邻家斑驳的东墙外一株白梅盛开，有金黄肚皮的狸花猫从远处相接的屋顶走近，卧在花下晒太阳。周围建筑原是冷落破败，这一幕却真让人觉得喜欢。
这里如今变得很萧条，疫病流行之后，游客绝迹，银阁寺近旁的店铺关了大半。当中有的其实是前几年旅游业最盛时新开，挤走了原先的小店，现在又悄然散去。有一家冰淇淋店，从前我下了大文字山，总喜欢混在游人里买一个抹茶蛋筒吃。那时生意非常好，店家也大方，供应充足的茶水与休憩空间，这家店现在也关了门。我家周围一片地皮被投资民宿的商人买去，旧屋据说都要拆掉。木构建筑拆起来很快，几天下来就只剩平地。空出的地皮很长时间都没有动工，去年梅雨时积了许多水，盛夏长满高过人头的蒿草。我很喜欢的那家叫“玉响”的猫咖啡店，也在拆迁范围内。去年四五月，最是人心惶惶的时候，玉响家的主人贴出向贫困学生免费提供午餐的海报。那位姐姐常年从事流浪猫救助工作，生活很不容易。我很喜欢她的店，听说新店要搬到京都站附近去，那里房租更便宜。
京都站东侧一片的地名叫“崇仁”，是京都有名的、也是全日本最大的“被差别”地区（同和地区），即自古以来受歧视、被排除出主流社会的群体的聚居地。这些历史遗留问题，恐怕与人们印象中美好的京都有很大差距。日本自古以来是严格的身份社会，越是历史悠久的地方，身份制度越森严。日本一向对“污秽”（kegare）有强烈的排斥与恐怖心理，“污秽”的概念源自神道教与佛教，泛指不洁、不净的状态，包括死、瘟疫、性、女人的身体、分娩、血、犯罪等等。因而从事“污秽”职业的群体被视为贱民，在江户时代叫作“秽多”，即字面意思的“许多污秽”。屠户、皮革匠、处刑人等都属于“污秽”的范畴，他们世代被排除在贵族及四民居住的区域之外，京都中心区域边缘的崇仁地区正是这样形成。
既有“污秽”，那么也有相应的解决之法，譬如神社的仪式就能起到祓除污秽的作用。此外，盐也有清洁之用，日本古代传说中，从黄泉之国回来的伊弉诺尊为祓除黄泉的“秽”，就在海水中完成禊祓仪式。不知你来京都时可曾留意，街中民家门口偶尔会安置小小的白碟，堆着锥形的盐，叫作“盛盐”（“盛”作动词解，意即“堆积的盐”），便有除厄招福之意，在祇园等商铺众多的古老街区尤其常见。讲究传统的本地人若刚参加了葬礼，回家时一定要撒盐，完成“清洁”的仪式后才能进门。韩国也有撒盐除厄的风俗，不知起源何处，他日再考。
明治维新之后，虽然废除了贱民制度，但世代受到歧视的贱民群体及居住地很难一夜间消失。当时，来自朝鲜半岛的劳工也只能住在过去“秽多”聚居的地区，这又形成了近代以来日本新的“被差别”群体及区域。从前有人毕业找到工作，公司一看此人家庭住址在被差别区域，常会因此解除劳动合同。恋爱过程中，一方家长若发现另一方出身被差别区域，大多会坚决制止，因由此拆散的恋人不在少数。为解决这一严重的人权问题，日本政府和各公共团体提出了“同和对策”，“同和”是“同胞融合”一词的略语，原是为解决歧视而创造的、含义美好的新词，但很快与“被差别”一样，同为人们所避忌。因此，如果说精致完美的传统艺术、神圣清洁的寺院神社是古都值得骄傲的门面，“被差别”问题则是与之相对的暗面。如果说优雅博识、恪守传统的“京都人”是合乎人们想象的古都形象，那么世代居住在“同和地区”的被差别群体、在日朝鲜人则是被无视、被掩藏的存在，尽管他们也参与构筑了古都的传统与文化。2014年，京都市立艺术大学决定在2023年搬到崇仁新校区，这些年来崇仁地区也一直在进行拆迁与重建，不知未来那里的历史问题与风貌会不会有所改变。
我家附近还有一户人家，院内有一株漂亮的小叶栀子，花期很长，与园中竹丛相映成趣。这户人家名牌上写着“大桃”，可爱且罕见的姓氏，印象很深刻。但去年年末发现，那株栀子竟被砍掉，名牌也已撤去，院门口挂着出售的牌子。不知是老龄化严重的缘故，又或是奥运会延期导致此前短暂的房产泡沫破灭，最近街头屡屡看到房屋或地皮的出售广告。我们刚刚经历了经济腾飞，对萧条可能没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但此地已持续萧条了几十年，人们平静地接受现实。有时在深夜电车里看到疲惫不堪的上班族，总觉得非常可怜（虽然我也一样可怜），也很理解为什么他们总喜欢下班后去小酒馆喝一杯。若没有那样的地方暂作栖息，如何能消解整日的疲倦、面对明日的绝望？眼下因为紧急事态宣言，所有餐馆夜里八点都要关门，街中早早陷入沉寂。从前夜里若不想做饭，就随便去周边馆子里吃点东西。有一家小居酒屋，烤鸡串、章鱼腿茶泡饭很美味，我总当宵夜吃。而今这家店已倒闭了大半年，我也习惯了在冰箱囤积足够的食物。夜已深，窗外风很大，先写到这里。书信集的选题已通过，盼望你作序，也想请你一起想想书名。祝你与家人一切安好。
松如
辛丑端月十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