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健全

“最恋的是西府海棠。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得好，艳极了。”许多年来，喜欢花草的我，自是将朱自清先生的这席话视为圭臬的。爱花人都知道，西府海棠、垂丝海棠、贴梗海棠和木瓜海棠，并称“海棠四品”，而这四品中，西府最佳。只是在通城，西府海棠远不及北京那么普遍，常见的品种多为垂丝海棠。孤陋寡闻吧，我只知道离家不远的南通博物苑里有两株西府海棠，一株乔木参天的在藤东水榭，另一株虬枝艳葩的就在百年中馆的门前。

早春二月的一天，清晨到博物苑散步。濡洇的春日气息中，上个月还如云似霞的一树玉兰已香消玉殒，竹林后的一片紫叶李、荷花池边的早樱，经连日霏霏的雨，一层层的花事也近尾声，已是落英缤纷。倒是池塘生春草，生了翠绿的野芹、蒲苇不说，一池青苹在待荷风。沿苑中小径徐行，特地来到中馆东南角的那棵西府海棠近前，只见满枝的海棠花色嫣然，果真是“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浅数点红”了。

乍暖还寒的天，冲寒而来的海棠花，一下子让人心头一热。盖因，每年春来必来看她，唯独去年春天因了疫情，博物苑闭馆92天，待到开馆之时，花期都过了，感觉辜负了花似的。但终究山河无恙，春天又来了，它是开得那么灿烂，那么纯美，那么圆满，那种地久天长的圆满。驻足花前，细看花苞胭脂透红，花瓣圆圆的，花蕊嫩嫩的，显得娇娇欲滴，正是朱自清先生形容的既淡又艳。有意思的是，就在海棠树对过高台之上，有位支着画架画水彩画的女士歇歇手，起身玩起了抖音，其间还来了句李清照吟海棠的“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言及吟诵海棠的诗词，从古至今，脍炙人口的多矣。而我印象至深的，是苏东坡在《记游定慧院》一文中，开篇就是：“黄州定惠院东，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岁盛开，必携客置酒，已五醉其下矣。”诗中也多次写道：“江城地瘴蕃草本，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海棠花映照着心境，所以诗人感叹道：“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哪忍触！” 自从被贬黄州，他倒是旧情不移、爱之更甚：“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只恐夜深花睡去”，赏花惜花痴迷如此，也是简直了。

说起来，意犹未尽的是，有年春，游宜兴，真的荣遇苏东坡手植的一株西府海棠。那天访过东坡书院，再去宜兴闸口村，于林散之题书“海棠无恙”的无恙亭下，听邵氏村民讲，其先祖邵民瞻系闸口（旧称永定）望族，邵民瞻与苏东坡是忘年交，苏东坡还为他的新居题了“天远堂”。一日，苏东坡做客邵家，花间月下，酒至半酣，吟了曾作于黄州的那首《海棠诗》，并说四川眉山盛产海棠，可惜园中独缺海棠花。元丰七年（1084），打算“买田阳羡吾将老，从初只为溪山好”的苏东坡再次来到这里，特意自蜀中捎来一株西府海棠，并亲手植于园中，人称“永定海棠”，也称“东坡海棠”。说明牌上讲，当年苏东坡与邵民瞻通信必提海棠，苏问：“海棠无恙否？”邵回：“海棠无恙。”900多年了，这树海棠历经沧桑，几度重生。那天去的正是时候，花坛中的海棠生机勃发，红英绿萼，一派“满院红绡、半缕绛雪”的形色，真是应了“海棠无恙”之愿。也从此，这一树海棠芳菲满襟，几曾入梦。

《红楼梦》里也多处写到西府海棠，比如大观园怡红院里的，“贾政与众人进了门，两边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几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树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金缕，葩吐丹砂。众人赞道：‘好花，好花！海棠也有，从没见过这样好的。’贾政道：‘这叫作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故花最繁盛，亦荒唐不经之说耳。’众人道：‘毕竟此花不同，女国之说，想亦有之。’宝玉道：‘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红若施脂，弱似扶病，近乎闺阁风度，故以女儿命名。世人以讹传讹，都未免认真了。’众人都说：‘领教，妙解！’”

当然，海棠花是《红楼梦》里一个的文学意象。大观园诗社名为“海棠社”，才女们第一次聚会吟诗，就以白海棠为题。虽然大家都公认史湘云的两首海棠诗最妙，但林黛玉的“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尽得海棠神韵，而薛宝钗的“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也颇含人生哲理。另外，第77回中晴雯的命运，还引发宝玉关于草木与人生的一段议论：“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竞无故死了半边，我就异事，果然应在他身上……不但草木，凡天下有情有理的东西，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就有孔子庙前的桧树，坟前的蓍草，诸葛祠前的柏树，岳武穆坟前的松树，这都是堂常正大之气，千古不磨之物……所以这海棠亦是应着人生的。”

而以花寄情，最感人肺腑的，莫过于邓颖超的“一篇纪念战友、伴侣的偶作和随想”——《从西花厅海棠花忆起》。1988年4月，邓颖超又一次见花思人，深情地写道：“春天到了，百花竞放，西花厅的海棠花又盛开了。看花的主人已经走了，走了12年了，离开了我们，他不再回来了……你在的时候，海棠花开，你白天常常在繁忙的工作之中，抽几分钟散步观赏；夜间你工作劳累了，有时散步站在甬道旁的海棠树前，总是抬着头看了又看，从它那里得到一些花的美色和花的芬芳，得以稍稍休息，然后又去继续工作。你散步的时候，有时约我一起，有时和你身边工作的同志们一起。你看花的背影，仿佛就在昨天，就在我的眼前……”

周总理生前最爱海棠。以海棠花表达思念、珍惜和慰藉的情愫，正契合对周总理绵绵不绝的追思。清明前夕，有幸随单位组织前往淮安瞻仰周恩来纪念馆。瞻过《人民总理周恩来》展，来到仿西花厅前，正值一树树海棠繁花盛开，蓝天之下，格外高洁、从容、芬芳。如今在总理的故乡，海棠花开，此景也美，此情也真。海棠依旧，斯人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