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继康

对于“一柱楼诗案”，人们永远的兴趣点是徐述夔，而对另一位主人公蔡嘉树，却是很少关注。对他的了解，仅仅来源于当时大臣奏折与皇帝上谕中的片言只语。乾隆说他“挟制以快其私，非实心尊君亲上”，大学士阿桂等人说他“早属知情，不即举首，直因争控田地，挟嫌出告”。在世人的眼中，他更是一个坏透了的人，民国时释灵石斥之为“土劣下种”，说他“想置人死地，灭人家族为快”。蔡嘉树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隔着二百多年的时光，一切早已漶漫不清。正如叶文瀚在民国七年的《记徐氏一柱楼诗狱始末》一文中所写：“由童时至衰老，听里人谈其事，言人人殊，而记载不传，鼓词稗说，附会诞妄，又不足信，故里一大痛史，无以传后而信今，恨事哉！”难道我们就真的无法一睹历史的本来面目？

还好，近来翻阅蔡观明于民国十九年总纂的《栟茶蔡氏宗谱》，其中对蔡嘉树时有记述，这让我们得以透过浓浓迷雾，能够近距离打量这位“一柱楼诗案”的始作俑者。

蔡氏自元末避乱由苏州虞山渡江至栟茶场，绵绵翼翼，子孙繁衍，以力农富而成栟茶第三著姓。始迁祖蔡希古为第一世，至蔡嘉树时，已为十六世了。在《栟茶蔡氏宗谱》卷之八中，记有蔡嘉树条目：

梁，字嘉树，生于清雍正九年辛亥十二月初七日亥时，国学生，卒于清嘉庆三年戊午九月二十三日巳时，年六十八岁。

蔡嘉树名梁，嘉树是他的表字。乾隆四十二年（1777）冬，徐蔡两家开始讦讼时，蔡嘉树已经四十七岁。在次年“一柱楼诗案”爆发与平息之后，他又活了整整二十年。这里仅记录了他生卒情况，并无其他信息。在卷首之三《列传》中，有一篇《十六世嘉树传》，则包含了更多内容：

公讳梁，字嘉树，父早卒，母叶抚之。公虽在髫龄，有成人风。少依仲叔时高居，时祖母叶太孺人在堂。公以家政繁未暇，卒诗书业。叔时佑少殀，叔母徐孺人青年守志，公请旌建坊，墓地已售他族，世姻也。以建坊故，介而求赎，不可，讼于官，屡不得直。值学使刘墉按临，公长子瑚，字景贤，愬诸学使，使以上闻，廷讯得平反。清廷以他忌讳，坐其人重典，非公之心也。

蔡嘉树的父亲蔡礼很早就去世了，他由母亲叶氏抚育成人。蔡嘉树有两个叔叔，一个是蔡廉，号时高；另一个叫蔡魁，号时佑。蔡嘉树少时依靠二叔蔡廉生活。他很小的时候，就非常稳重，像个大人一样。因为家政繁忙，放弃了学业。三叔蔡魁二十三岁就去世了，他的妻子徐氏当时只有二十岁，她青年苦节，且对蔡嘉树的奶奶非常孝顺。乾隆三十六年七月，七十岁的徐氏去世，蔡嘉树请旌建坊，朝廷的圣旨很快批了下来，但这时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摆在他面前，他家祖茔地却没有了。他祖父蔡成修去世后，葬之在一个叫长扑屋的地方，后来，他的父母、三叔蔡魁夫妇都安葬在这个地方。但是，连同长扑屋在内的数百亩地，却被他的堂弟以二千四百两银子的价钱卖给了徐怀祖。蔡嘉树很想把这块地赎回来，但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外的价格——九百六十两，不足原价的一半。徐怀祖已经去世，他的大儿子徐食田只有十九岁，二儿子徐食书才十五。徐食田年纪再轻，也知道买卖从来没有这么做的，自然不会答应，很果断地拒绝了。蔡嘉树却不慌不忙，一纸诉状把徐食田告到东台县，他将徐食田祖父徐述夔的遗著《一柱楼诗集》呈控，指出《一柱楼诗集》中有“诋毁本朝”之语。接下来，双方你来我往，事件不断升级，终于酿成震惊朝野的“一柱楼诗案”，徐述夔、徐怀祖被开棺戮尸，徐食田、徐食书等人被砍了脑袋，许多人受到了牵连。

这里记录了所有宫廷档案都没有记载的一件事，就是关于蔡嘉树赎田的最初缘由——“以建坊故，介而求赎”，一切都是为了宣扬叔母的美德，所以才这样做。传中提到是他长子蔡瑚投递呈词给刘墉，才使本案为乾隆皇帝所知闻，这与当地的民间传说相吻合。但在所有的朝廷档案中，投递呈词的是童志璘，并没有出现蔡瑚的名字。民间说童志璘是蔡家的管家，我推断，去金坛找刘墉，应该是蔡瑚与童志璘一同去的。当时蔡嘉树因“诬告反坐”已经被拘监，如果蔡瑚再因诬告而反坐，那么蔡家将没主持全局之人，他的诸弟皆幼小，最大的十三岁，最小的才两岁，故而由童志璘出面。我们细看刘墉的奏折，童志璘在呈缴徐述夔诗集时，用的是“既见此书，恐有应究之语”，此句能进能退，足见用心良苦，内心的担忧也是显而易见。蔡瑚在《栟茶蔡氏宗谱》中有记载：

瑚，字景贤，号荫石。生于乾隆十九年甲戌五月二十一日丑时。敕授宣德郎，候选直隶州同知。公派居长，世居场南蔡家楼，后分迁岔河镇，笃行，仗公董理如邑市镇捐务事，载《如皋县志》。卒于嘉庆二十二年丁丑四月初四日亥时，年六十四岁。

“一柱楼诗案”发生时，蔡瑚年仅二十五岁。

传中并没有说将田地卖给徐家的那个人是谁，在阿桂等人奏折中，我们知道是蔡嘉树的堂弟蔡耘。然而遍查《栟茶蔡氏宗谱》，却无蔡耘其人。蔡嘉树有两个堂弟，一为蔡栋，为三叔蔡魁之子，生卒配葬俱失考，蔡嘉树三子蔡珖就继嗣给他；一为蔡松，是二叔蔡廉的独子，谱中对他记载如下：

松，字联村，一字安树，号鹤轩。生于乾隆十一年丙寅四月十二日午时。国学生，恩膺粟帛。卒于嘉庆十三年戊寅十二月二十一日申时，年七十三岁。

当地的传闻，出售蔡家田地的就是这个蔡安树。蔡嘉树这一辈取名皆从“木”旁，所谓“蔡耘”者，当为“蔡松”之笔误。蔡安树售田给徐怀祖时，最多也就三十岁左右，真不知他把祖茔在内的数百亩卖出的目的是什么。他的父亲在他十三岁那年已经去世，除了母亲缪氏外，家中无其他长辈在世。

整部《栟茶蔡氏宗谱》中，涉及“一柱楼诗案”的文字，仅此短短一篇《十六世嘉树传》，谈及对方时，连“徐”字也没出现，而是用“他族，世姻也”代替。在传的最后，强调此案结局实属意外，并非蔡嘉树的初衷，而是朝廷另有忌讳，这笔账千万不可以记在蔡嘉树的头上。这里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细节，在乾隆三十三年三修家谱之后，蔡氏家族又陆续增修，主持者正是蔡安树的儿子蔡珩，蔡嘉树的孙子蔡应旸、蔡绍遵以及其重孙蔡占魁、蔡占先等人。而民国十九年重修《栟茶蔡氏宗谱》的总纂蔡观明，就是蔡占先的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