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卫锋
五一节这天,在群艺馆文庙大殿观赏侯德剑“写意乡情”画展。
殿外,高大的银杏树苍苍翠翠,天光云影透过格子窗映照在画框玻璃上,一时竟觉得与“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意境有些相似。大殿内的宁静与殿外古玩市场的人声,并行不悖于五月的丽日晴空下。
市声喧喧于外,艺境恬恬于内。高而空阔的殿堂,因那一幅幅生趣盎然的图画,更增添了无尽的意味。
纵览所有作品,按内容大抵可分为三忆,童年忆趣、城市忆旧、采风忆情(画家在藏地、新疆、云贵、北方等地的写生记游),三忆既有共通之处,又各有各的意趣。
童年忆趣最为有味。那些或短褂开裆裤的童子,或一丝不着的小淘气,无不生趣盎然,孩提时代的真、乐、美、趣尽在其中。
一幅题款“阿公长袍瘦,阿婆裤筒肥”的画上,两个小孩分别站在长凳和圆凳上,整个人钻在晾晒着的大人衣裤中,只露出小半个脑袋,那互相张望的眼神,冲天的小辫,鼓起的腮帮,散落的拖鞋,写尽孩童的天真与活泼,令人忍俊不禁。
“门板上下乐,各取动静趣”初看,好熟悉的场面,门板搭成乒乓球台,两军对垒正战得酣,再仔细一瞧,门板之下别有洞天,一小儿趴在地上,兀自瞧着自己的乌龟爬行。动与静,果然是自得其乐。“堂屋敬老祖,不见一位来”,画面简洁明快,左侧供桌,香烛袅袅,右侧门扉半开,露出三个探头的小脑袋,图文对读,让人恍然大悟,不觉联想起在乡村的童年岁月,每到祭奠祖先之时,这样的场景在自己身上亦曾有过。临画以观,怎不心生共鸣?
再如“慈父一滴酒,回味到古稀”,描绘的一张饭桌上,左边一腰插蒲扇的汉子,左手持酒杯,右手筷子尖蘸酒滴于右侧童子舌尖,桌下小猫仰视,其乐融融,父子情深。至于祖孙情,更有多幅体现,如祖孙赏戏,前景是一张板凳上一老一少两背影,远景是演出中的京剧人物,老爷子下颌一缕山羊胡,站在凳子上的小孩子手持的棒冰已在融化滴水,足见入戏之深。
“棺材当武台,胜负寿星裁”等,与黄永玉在《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中所绘的童年有得一比,尤其是那满身瘦皮布满老年斑却精神矍铄、童心未泯的老者,活脱脱的老顽童形象。
而“蒸馒头蒸糕,年味儿飘香”一幅,乃一组人物群像,有少年双手将年糕举过头顶,似正抬脚欲奔,近旁一女抱着的娃娃,双手各持一只白馒头,笑逐颜开。身后,一位本给馒头点朱砂的老妪正给一个伸着额头的儿童点眉心,大有朱砂启智的意味。
此类作品,乡风扑面,勾起不尽乡愁。人同此心,人同此情,童年乡村记忆也就超越了个人的体验独享,走向群体文化记忆的共生共享共情。艺术,因共同的精神家园而动人心魄。
艺术,因劝谕而深刻。“孙敬长寿面,祖享天伦乐”,将中华美德集中体现于小品之中。沙发椅上,寿星张嘴吸面,椅旁一妇人怀抱着的小孩子正高高挑起一根面条,喂入老者嘴中,老者腿上一只黑猫仰头望面,姿势同于老人,平添几多趣味。视此幅,不啻当代新二十四孝之一也。
城市忆旧,既有邻里之间的温馨美好,早晨道中相遇、问候小谈、亲亲切切,也有市井生活的无奈抒发。在粉壁上画只乌龟咒骂随地小便之人,不知此举可有用否?“崇川奈温爷,下河抗寒仔”,画一穿戴得严严实实的老爷子和一家衣衫单薄的里下河船民,妇人臂中小儿仅着肚兜,而手牵手走在前面的孩子也是短褂单衣。
两相对比,体质健康若何顿见高下。与此相类似的“强与弱”,也是在厚衣冬帽者与赤身冬泳者的对比中,极言锻炼之于健康的重要性。
至于赴外地写生采风所绘之图,不唯题材内容的特别,在形式和表达上体现出画家的艺术追求,是画家对自然美、人文美的理解与创造。
东壁有一组陕北高原所见的写生创作。牛市一幅,黄土气息浓烈,牛倌骑马上,驱牛入市中,头裹白毛巾,联络用手机。空中一轮红日,既对应题款“东方红太阳升”之景语,又合“牛市行情日日增”之情境,内涵丰富。
而色调之处理,既有人、马、牛的中国画之随类赋彩,又有地面以西洋画法营造出阳光斜射的光影效果,中西合璧,自然交融,毫无违和之感。“壶口一吻现彩虹”,一对新人坐于驴背,后生低头,姑娘仰首,双唇似触非触,眼神迷离,表情幸福。姑娘双手各托一只红彤彤的大苹果,置于胸前,极富隐喻和象征意义,渲染出健康、明朗、自在、率性的乡野气息,中国风、民族味皆在此中矣!细看那驴之眉眼,竟也饱含喜色。实在是妙不可言!
“娃入梦乡鸡犬宁”是作者南泥湾之行的农家一瞥,窑洞外,童车旁,犬卧无声,那墙角的一公一母两只鸡也匍匐在地,似乎也知不要惊扰了入睡的娃儿。那窑洞的对联更是将农家的喜庆与期盼和盘托出,上联为“顺满百年福满宅”,下联是“家添人口外添财”,横批“抬头见喜”。“相逢杨家岭”, 远景是黄土坡上的座座窑洞,近景画穿军装的一老一少互致军礼,那帽子上的红星仿佛诉说着红色文化代代传的新时代故事。
这四幅画,展现出当代黄土高原的乡风民俗,可谓是为时代造像,为生活留影,以画存史,庶近之乎。
进大门右侧的四幅藏地风情图,无论是“月下集结”“朝圣”,还是“高原劲风”“迎阳侣”,在表现手法上颇具匠心。以“迎阳侣”为例,浓墨写出如山的牦牛,牛背上的包裹则计白当黑,对比强烈,虚实相生。远山一抹,右上一轮朝阳,构筑出人物生乎其中的地域环境,而前景藏女鲜红的上衣,与牦牛形成红与黑的对比,提亮了画面,温暖了氛围。而牦牛脖子下的一只红色铃铛与左下的鲜红印章,三者形成稳定的三角关系,煞是协调。“高原劲风”,信笔以浓墨扫出骏马两匹,如剪影一般,不见眉目而英姿犹存,尤为神来之笔的是渴笔扫出的远山,虽至简之笔触,而山形山势毕现矣!大有“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美学意味。
其中有一幅题款说“一九八四年曾经青海”,屈指算来,已是37年之前,而这份初见的感觉并未随着时间而消淡,反倒在现时的表达中得到了加强。这,正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中国绘画美学传统的确证。我想,中华美育精神之中,艺接地气,沉入生活,与人民同歌哭,与时代而同行,永远是艺术家的作品充满生机与活力的核心要素。
侯德剑基于写生的写意作品,正是这种精神的实践和宣示,也启示着有志于从艺者,该用一种怎样的姿态前行于艺路之上。
此次展出的数十幅作品,除了题材内容的异同,在表达方式和美学意境上也呈现出多样性,从中可以窥见作者的风格以及变法的尝试。
漫画的喜剧效果,幽默的粲然一笑。许多作品堪称水墨漫画,使用对比、夸张、细节等方式,“以形写神”,择“趣”构“境”。前所述“崇川奈温爷,下河抗寒仔”“强与弱”是此类,而“雄鸡斗成团,呆看眼也对”“把脉看舌苔,人宠齐嘴开”等亦是此类。
而题为“觅”的作品,则以细节使人一乐。竹椅上,一个光屁股小孩捧着大碗吃饭,面前一只大黑公鸡伸着头盯着他胯间的小鸡鸡,不知道是等着溅落的米粒,还是那小鸡鸡宛若小虫,勾起了大公鸡的食欲……总之,令观者会心一笑,又生出几多想象。
画家在前言中说,此展自觉“画如其人”,即幽默人忆快乐事,画快活画。诚哉斯言!侯德剑以自己的幽默豁达,投射于画作,尽展“风格即人”。不少作品以其生动的“情节性”,让人开怀一乐,也成其侯氏漫画的幽默、戏剧效果。他说,“画作若能为牛年劳动者节日添乐,那便是我最牛的收获。”我想他的愿望定是实现了,我在展厅看到观众有天真的稚子、头发渐疏的老者,也有如我般的中年人,足见这些作品的通俗性和大众化。
我和儿子在留言本上写下“牛人牛作,大家都乐”八个字,窃以为捕捉到此次展览的一丝神韵。
简约的笔情墨趣,写意的人生追求。展览中有一些作品呈现出极简的风格追求,营造了自由灵动、广大舒展的意趣之美。有一幅未见题跋的水墨作品,蒲草数丛,四只鸭子游于其旁,三只向前,一只回首,草草数笔。不知者以为儿童涂鸦之作,知之者为之倾倒。窃以为此或为侯德剑“以形写神”主张的新表达、新追求。
东墙的另一幅同样不见题款的“院景构成”(标签题目),似乎也可作如是观。北壁上的一幅“学步”,老妪以简笔描出,墨色点染出小狗,整个画面简约传神,似也可归为此类。
大道至简,这是不是标志着侯德剑老师画作风格的新方向?也许,牛人的下一次画展会给出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