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记者卢国平在西柏坡。

晚报万期，受命“撰写一篇难忘的报道”，我不禁又一次想起了21年前采访、报道过的那位老人——那年，80岁的他一一偿还了埋在心中56年的“良心债”。

2000年5月初的一天，当时在晚报社会部工作的我，收到一篇通讯员来稿，写的是原通州市唐洪乡野场村的张学明老人，因为抗日战争时被敌人抓去,家属为了救他，借了别人的债，半个世纪过去，他念念不忘，最近终于全部还清了。

抗日战争时期、对革命有所贡献的老人、念念不忘还债、半个多世纪……这些要素组合在一起，反映出这一新闻事件有厚度、有意义，但来稿只有四五百字，许多读者想知道、想了解的内容没有涉及。

于是，我决定自己去重新采访。单位的司机朱兵与我同行。

找到张学明住的两间老宅，听他细说往事，我们适时提问，弄清了我们想知道的事实。

1943年，日伪“清剿”，汉奸、特务猖狂。张学明的哥哥是抗日民主政府南通县县长梁灵光的下属，受命就地处决了一名汉奸。失去耳目的日本鬼子扑到张家，没找到哥哥，就抓走了张学明。张学明经受了严刑拷打，但一直没有透露哥哥的去处。张学明被抓走后，家人想方设法筹钱赎人，因此借下了高利贷。

高利贷，利滚利。沉重的债务压得张学明透不过气来。当时，新四军的队伍在一些可靠的群众家藏有豆饼等公粮。主管公粮的负责人了解到张学明的困境，同意他暂时用100匹豆饼去还高利贷。填上了高利贷这个“无底洞”，张学明心情并不轻松，满怀的是一种对革命事业的犯罪感。

张学明的小学同学杨贵清得知其处境后，又找了6户亲友，7户人家一共给张学明凑了330斤皮花。张学明用这些皮花买回了100匹豆饼，还给了革命队伍。

抗战胜利后土改时有规定，类似张学明所欠的这类债务可以不还。但张学明忘不了这份情。

事实上，此后杨贵清等7户人家虽然常与张学明见面，但谁都没有提过要他还债。

解放后，张学明仍以种地为生，拉扯着孩子艰难度日，加上三年自然灾害、十年“文革”，张学明虽然时时惦念着那笔“人情债”，但心有余而力不足。

儿女们一个个成家立业了，老两口的日子也好过些了，他们继续养鸡、养羊，节衣缩食积攒着——他们要赶在有生之年了却这桩心事。直到1999年下半年，张学明才筹到近2000元。他找来子女商量还债的事，兄妹七人这才惊异地发现父亲竟隐藏着这么大一个秘密。

2000年春节前后，已是80岁高龄的张学明，一家一家地偿还已欠了56年的这笔“人情债”。债在人非，这7户人家的老一辈，除了一位女主人还健在外，均已去世。故交的后人们同样不知道他们的父辈还有着这样的债权债务关系。在张学明老人解释清楚后，他们仍不肯收老人的钱。

老人一边抱着水烟台吸烟，一边慢慢说给我们听，其间不时老泪纵横，拿起毛巾擦脸。朱兵抓住时机，拍下了照片。

下午，我们赶到某中学，采访在那里任教的老人的儿子。老人的儿子证实了老人还债的事实，还补充出老人几十年来不许家人放鞭炮的“古怪”。老人还了债后才解释说，原来不让放鞭炮，是欠债没还，脸上无光啊，虽然人家不说，甚至没有人知道，但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啊。

2000年5月20日，本报刊出通讯《埋在心中56年的“良心债”》，字数控制在3000字内（通讯参评好新闻作品的要求之一是不超过3000字），署名是通讯员+记者的形式。

几天后，《羊城晚报》刊出此稿，许多读者留言：“一条让我眼睛湿润的新闻！”“可爱的老人，可敬的老人”“请您接受我们最崇高的敬意！”“中国人优秀传统文化应得到发扬光大，中国早晚要出头！”“越平凡的东西，经过岁月的磨炼后，越是闪光，越是感人！其实，那是不平凡！人最重要的是人格，是尊严！”……

这篇通讯获得当年全国城市党报好新闻二等奖。

此后不久，中央提出“诚信社会”建设，一批“还债”类新闻作品获中国新闻奖一二三等奖等各类大奖，当事人获“感动××人物”“文明新风典型”等各种荣誉称号。

我们常说的一句话叫“要感动别人，先要感动自己。”张学明老人不但感动了我，还让我刻骨铭心。这21年来，我多次与朋友、同事谈起过其人其事。他的信义、朴实、坚忍，都令人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