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凯燕

在肯德基坐了半日，电脑上仍是空白，未写下一字，头转向身侧落地玻璃窗。此时天将黑未黑，玻璃上显着奇异的景，仿佛《哈利·波特》中的魔法世界，一辆辆车行驶在桌椅间，人从人的身体中穿行而过。最近读科幻小说《三体》，宇宙中高级文明对太阳系进行降维打击，整个太阳系沦陷为一张二维画，有生命无生命的皆被摊平，扭曲，形成死寂的凝固的平面化石。而我眼前的画活泼泼，似作为电脑屏保的鱼缸，车辆、行人、餐厅里嬉闹的孩童，是其中游走的、灵动的、扁平的鱼。

室内喧哗，人们热烈讨论着，孩儿们在过道中追赶着。室外急匆匆赶路的，下班的。大家投入地生活，不知他们的影被收在同一幅画面里，与完全不相干的人们，重叠在一起，亲密无间。

我对面是四个女人，已不甚年轻，疲倦刻画在眼下唇角。她们应是最劳碌的年纪，却有闲情抛下老人孩子，来个姐妹畅谈。大约这样的机会难得，所以格外珍惜，你一句我一句，有时两三人同时开口，说是交谈，其实各讲各的。聊得热闹、急切，为加重感情，弥补语言的平淡，手也挥动起来。她们仿佛积了太多要诉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故事，但说来说去始终是同一主题。灯光下，她们的影反映在玻璃上，是她们，却又不完全是。平面上，僵硬的线条被抹去，反射的光柔和了她们黯淡的肌肤。“她们”比她们更年轻，更美丽，也更不平凡。

又有一对母子，汉堡、炸薯条、蛋挞、鸡翅堆了满桌，但两人都不吃。母亲表情严肃，她的嘴一开一合，每一字仿佛千钧重，孩子的头因此越垂越低，瘦小的脊背虾一般弓着。他们终于开始吃东西，母亲啃着鸡腿，狠狠地，好像把残余的怒气转移到被烤熟的鸡肉上。孩子拿了一根薯条，慢慢地、懒散地递到唇边，显然没什么食欲。母亲把汉堡拆了塞给他，他接了，眼皮耷拉，嘴开得很小，一点一点抿着。他们坐得略远，镜像有些模糊，又总是被过道的行人遮挡，明一阵暗一阵。镜像中表情模糊，但母亲前倾的迫人的姿态，孩子退缩的弯曲的脊梁，是无言的另一种表情。

我看向自己，手臂悬空，双手松松地拢在键盘上，每个指尖对应着一个键。试着动几下手指，镜像中也在扑朔，仿佛蝴蝶翅膀，振振欲飞。心微动，视线自玻璃处收回，开始敲击键盘，哒哒哒，一个个、一行行黑体字，我开始编织自己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