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徒步的城里人气喘吁吁登上高处的山寨,可以看到每栋石头房屋前,晾着十几个一字口的簸箕,簸箕中依次装着大叶黑茶、干菜、薯块、红椒、风干荸荠,还有红亮诱人的腊肠,衬得静谧的乡村如此富足又多彩。
簸箕是匠人蹲在窄逼阴湿的地窖里编织的,编织簸箕的芦苇秆要始终保持湿润,编起来才能柔韧好使。编织簸箕还得选晴日,因为一旦簸箕编好定型,需要马上晒干,否则芦苇秆之间容易生出霉点。蹲在地窖里干活的编织匠人,仿佛躲在深井里,而阳光投射进地窖,也只留下比手帕大不了多少的光斑。这样的地窖是为了囤积冬天的白菜土豆和山药开挖的,现在,它成了一个神奇地堡——每过几十分钟,就有一个柔软的簸箕从地窖里掷出来,就像魔术师旋转飞出的转帕,也像大地深处飞旋而出的巨型碟子。女人们拾了它们去晾晒,等簸箕吹干了,就可以晾晒五颜六色的农产品了。
簸箕的编结并不复杂,以细麻绳为结点,以去了皮的芦苇秆穿梭编织,最后以竹篾收边即可。不过,这样编成的簸箕还硬撅撅的、不够趁手,因此,编织匠人需要站在簸箕上,像玩跷跷板一样来回蹲踞,压出簸箕尾端妖娆妩媚的曲线来。那是手持簸箕的女人,摇动晾晒的一切物事的旋转核心。女人们颠动簸箕的姿态十分好看,她们以自己的后腰托抵它,以胯骨推送它,伸展着手臂轮转它,于是,轻盈的骨碌到四周,湿重的翻转到核心。这成就了乡村秋冬晾晒的盛大场面,农民不会因丰收发愁了,不仅多收了三五斗不打紧,多收了三五担晒干后也可奉赠亲友,也可直接出售,不会有丝毫浪费。
屋脊上、晒场上、山坡上,阳光投射下无数的金线,火红的辣椒、褐色的干菜与核桃、乌绿的熏青豆,粉白的淮山与茯苓,甚至,灿黄流蜜的山芋还招来了小蜜蜂……各种干货静静地晒着日光浴。这些米白色的簸箕被阳光轻轻烘焙成米黄色,被岁月的手温镀上褐色包浆,就算簸箕用坏了,送进大柴灶烧成草木灰,还可以用来改良酸性土壤。
当然,等编织簸箕的男人爬出地窖,等着吃农家饭的城里人会发现他的腿变成了O型,手指关节也已膨大变形。为了驱散湿气,他们的女人会默默递上炭火笼子。在冬天,编簸箕的男人除了地窖,腿永远是靠在烤火笼子上的,连裤管都被烘得焦脆,连小孩子都知道那是爸爸的宝座。爸爸从地窖里爬上来,烤火笼子就得归他。孩子也不嫉妒,相反,山里娃走十里八里上学,路上坐在山梁上歇息,嚼着野枸杞,会跟小伙伴们指点江山:山梁这头的村寨,还有那头的村寨,所有的簸箕都是我爸编的。那份自豪,与城里孩子说:“这部电影的特效是我爸做的。”“看那辆红色跑车的门会像蝙蝠侠一样张开,那是我爸设计的。”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