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红卫

黄梅天，雨水多，老精仍骑自行车上班，他没去工厂后门车棚，而是直接将车骑到上班的仓库。老精年过花甲，早在十年前就办理了退休，为此花费了不少心思，最终把希望寄托在唯一的女儿身上。

老精工作地点在二楼。新来的保管员看着他把湿淋淋的自行车往楼上扛，吃惊死，瞪着眼睛说何必啊何必啊！其他工友打了打手势，悄声说不奇怪，要不为啥喊他“老精”。老精本姓金，“金”与“精”同音，他自己分不清，工友分得清。

老精老家在百里外农村，兄弟五个他最小，等他成年，父母已去世，好在他聪明，小学文化却拨得一手好算盘，先在小队拨，后去大队拨，那时正逢知青下放，身为大队会计的他近水楼台挑了个标致的城里老婆。若干年后知青返城，这一点实话实说老精做梦都没想到，更没想到日后还会出台“半家户”政策。

老婆带着肚子里孩子离开后，老精决定买辆自行车。他心算完了笔算，笔算完了珠算，去城里单程票价2元，来回4元，一礼拜一来回，一个月16元，十个月呢？十年呢？乖乖，吓煞人！买一辆“永久”牌自行车的话180元，虽说180元能盖间房子，但是计划不如变化快，看老婆高兴劲儿，大有一去不复返势头。

自行车到手后，老精爱惜它胜过老性命，坚决做到三不骑——上下坡不骑；坎坷不平不骑；下雨天不骑。一次进城途中遇着瓢泼大雨，老精当即刹车，谁知一避就是数小时，等重新上路，时已向晚。老精看着前挂后驮一车吃食直懊恼，生怕老婆孩子等不及。为节约开支，老精一礼拜顺带一车自己长的吃食，按保鲜度分成几份，每份标明日期。至于他自己，春夏秋冬一缸老咸菜。老精赶到城里时，唯自家十几平租屋里还亮着灯。老婆饿急，不问青红皂白拿吃食往锅里扔，老精去拦：“等等，先挑容易变质的。”老婆动了气：“你不饿你等，孩子饿醒了几次！”老精扭头看女儿，小脸蛋干一行湿一行。半夜里，老婆叹气，待天亮去找娘家人，许多“半家户”已经进城，老精怕一时找不到工作，还在两头晃。

娘家人立刻响应，介绍了几个工作，老精选择去工厂仓库当保管。他对待工作十分负责，中午别人休息他不休息，晚上别人下班他不下班，特别乐意等货收货。那些货物的外包装都是纸盒子，当废品卖每月少则几十多则上百，水电开销绰绰有余。工友心知肚明，倒好，让他承包得了，乐得清闲。年终先进也是他了，不就一床次品被套嘛，当然包括楼上楼下落地窗子的卫生。

女儿脑瓜子像老精，数学非常优秀，作为特长生被重点大学录取。也特别听话，果真找了个有权有势的女婿，七搞八搞把55岁的老精弄退休了。

办理好退休手续那天，女儿开“宝马”去工厂接，不想老精不同意，不是不同意去饭店庆贺，而是不同意坐“宝马”。老精说：“你开你的，我骑我的，不然明天怎么上班？”女儿说：“明天还用宝马送。”老精摇头：“工厂与你单位不一条线，拐来拐去费油。”

说起来难以置信，老精屁股底下仍是那辆老“永久”，只是龙头换过三次、链条换过二十根、钢圈换过三十个、轮胎换过四十只。按老精的逻辑推理，假如当年不买车盖房子，如今拆迁该得一套房子，所以，这车比任何交通工具甚至比工厂头头的座驾都金贵。这话传到头头耳朵里，头头前仰后合了三分钟，难怪仓库滴水不漏，原来有这么个人才，这种人活该继续留用。

阴雨连绵。天气预报小暑转晴，结果又飘起了雨。老精裹在雨披里，刚骑上车，老婆从后面追过来，吩咐乘公交，坐骨神经痛又犯了，能省力就省力，公交站就在小区门口。这是个老小区。当年老精与老婆孩子团聚后，打报告申请解困房，受人头限制，只能小套。也算吃一堑长一智，老精赶紧想办法把丈人丈母户口迁到自己名下，重新打报告，终于买了个三室一厅。本想替孙子留一间，谁知女儿女婿根本瞧不上，反过来动员一起搬别墅。老精死活不愿意。

老精不耐烦，这老太婆怎么不长记性，明年才能办公交老龄卡。他头一伸，横了老婆一眼，缩回雨披。

老精迟到了，九点多了仍没看到那辆湿漉漉的自行车。稀奇，老精从未迟到过。新来的保管员跳上跳下，这厢才忙完，外面又来满满一车货。货车司机咋咋呼呼的：“你们别指望老精啦，我亲眼看见他被撞啦，那辆该去博物馆的自行车，像一堆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