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他没有想到,儿子去广东上大学之后,失眠的人变成他了。常常,大约到了半夜一两点钟,长江上拖船的鸣笛声刚刚止歇,他刚要蒙眬睡去,就听见南飞的雁阵发出“嘎嘎”的叫声。
2020年9月,他们夫妻双双跑去广州送儿子上大学,因为疫情关系,家长不能进校园,于是,儿子跟着前来迎新的学长,拖着行李箱、肩扛被窝卷,自由潇洒地挥手离去。他和妻子,像送考的家长般眼巴巴瞅着,指望儿子回头看看,但兴奋过头的新生们几乎没有谁回头的,在无数万向轮摩擦滚动的声音里,他看到,有孩子高举右手,做出“哦耶,自由了”的手势。
他回来就失眠了,追问儿子学校伙食如何,授课老师是否亲和,加入社团后与学姐学长们的关系如何,更关键的是,与室友们的相处如何。
儿子大多以“嗯,还好。”“别替我操心了,我已经成年了”来敷衍回答。
他有点失望,唯一的办法是每天三五回到儿子的社交平台上去张望,微博、知乎、微信朋友圈,有时,儿子的动态很多,他在戏剧社里演国王,似乎很喜欢演公主伴读的那个女孩;他参加了动漫社,一直在为cosplay的服装难买而头疼,“为什么绝大部分服装都是洋娃娃式的女装?”他贪婪地选了不少选修课,就像从未见过大江大河的人,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他评价某些选修课教授的学问与风度,就像粉丝见到了爱豆;他埋怨室友的卫生习惯不好,害得他变成了那个总要在午休时间扫垃圾拖地的人;他抱怨室友半夜打游戏吵着他了,他忍耐了好久,为学校忽然出台在23点准时熄灯的政策鼓掌叫好,然而,不到十分钟,这条消息就被他自己删除了。当爹的看到了,不知道为何,耳畔响起了TVB的经典台词:“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一开始,他尝试以自己近50年的人生经验来教育儿子,让他无论在学业、人际关系还是兴趣培养上都少走弯路,多跑捷径。可儿子的反应并不热烈,他的谆谆教导,像使咏春拳的人打在了棉花上。他自嘲地想,人年轻的时候,上山哪里肯坐索道吊椅,哪里肯走开辟好的官道?总要找一条野路,披荆斩棘手脚并用才过瘾。他后来就不敢追着儿子教诲了,怕他再去唠叨,儿子立刻把爹娘拖入了“朋友圈动态不可见”群体,那么,儿子遭遇的困境、收获的喜悦,他就再也触碰不到了。到那时,他的心岂不是更空?
就这样,他心里在为与儿子沟通的尺度辗转反侧,他的睡眠变浅了,夜夜听到拖船去往远方的令人怅惘的鸣笛声,听到湿地芦苇与邻近蒲棒的摩擦声,听到野猫召唤奶猫们的叫声。一个午夜,南去的大雁们又嘎嘎叫着飞过楼顶,他干脆起床、披衣,拿着儿子留下的望远镜,去阳台上观察南飞的雁群。
他吃惊地发现,半夜一点半的天空,并不是墨黑的,而是被江水与星月,衬托成了玉盘般的鸦青色。在这样苍苍茫茫无边无际的天宇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人字形的雁阵如何整齐庄严地掠过头顶。他不仅能看到每一队大雁有多少只,还能在望远镜里看到头雁笔直向后的双腿,与尽力伸展震颤的翅尖。他知道,在一群大雁中,头雁是破风者,它将以翅尖上的上升气流,帮助后面的大雁省力,它将面临更多的体温散失,面临更多的能量消耗。他不知道应该赞美头雁,还是心疼它、可怜它。
就在他仰着头胡思乱想之际,妻子拿着大衣出来给他披上。他没头没脑说了句:“大雁成群结队地往南飞,有一个月了吧。我一直睡不好,担心儿子当了头雁,太累,又担心他当不了头雁,变懒,没出息。你瞧,当爹的心,就是这么矛盾。”
妻子陪他默默地站立一会儿,默默地举起望远镜看又一股雁阵飞过,忽然,妻子把望远镜还给他,催促说:“快看!快看!我瞅见头雁正在与后面的大雁互换位置。身强力壮的大雁,恐怕每一只都有当头雁的机会,谁都不会累到精疲力竭。它们自有一套轮换机制。作为一头‘老雁’,咱能不能且放下一半心,学着别为年轻大雁操心了?”
哦,放下牵挂是很难,不过,在亲眼看见下一群大雁也在互换位置,头雁转眼间就被保护到后面的托举气流中,他倒是结结实实睡了几个好觉,好几天都没有听到南飞的大雁鸣叫扰动的声音了。有意思的是,当他不再追着儿子问长问短时,某一天,儿子竟然发来了微信,上面明明白白写着:“爸,好几天不见你和老妈的消息,你们是完全对我放手了?虽然,盼这天盼了很久,但感觉要独上征程了,心里还是有点彷徨。等我放假回来,咱俩还有没有秉烛夜谈的机会?”
他默默点头。他暂且没有跟儿子说起的一句承诺是:虽然老雁的羽翼已经变弱变稀,可是,如果需要我为你抵挡片刻“头部飞行”的风寒,我会站出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