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谷生
要说也是距今小20年前的事了。小镇大开发,我们这些祖祖辈辈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下人,丢下地皮、弃掉老宅,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进镇潮”。认识钱老太就是在那个当口。
说是隔壁邻居,其实钱老太还是与我家隔着一条弄堂。之所以叫她钱老太,是因为至今还不知道她的真名实姓,只晓得她的儿子姓钱。老太从秦潭渔村那边搬迁过来时,一脸的不情愿。后来听她说,老宅是单门独院,三上三下的楼房,家前屋后,尽是瓜果菜地、绿树花木一大片,加上鸡鸭猫狗,啥也不缺。可搬到这“倒头”镇上,连一条汰痰盂的小沟都难找。
钱老太的老头子早年在上海工作,也许这辈子与闲暇安逸无缘,退休没几年便辞世与老伴拜拜了。老太一生就一根独苗儿子。直到儿子也年过六十了,老太还是人前人后喊他“宝宝”。据她说,儿子吃奶一直吃到7岁,放学回家了还要扑进她怀里含一口呢!儿子成年后,有许多出去谋个一官半职的机会,可老太一日不见儿子就心慌得吃不进睡不着。有一年,儿子悄悄托人在南通谋到了一份吃皇粮的工作。老太发觉苗头不对,径直追到大队书记家放话:“要是把我儿子户口给迁走了,我就跟你拼命!”
儿子如今早已做了爷爷,然而一想到一辈子事业无成,总对老母的爱耿耿于怀:“我这辈子算是被老娘宝贝死了!”
钱老太的儿媳早年当国家教师,所生两女一男几乎全由老太一手拉扯大。老太把这事视为今生最大的功劳。每每串门闲聊,老太总要把她的光辉业绩炫耀一番。
钱老太八十开外,却从来不过“生日”,而且谁也问不到她何时生日,就连她的“宝宝”儿子也不晓得她的确切生日。“我是小猫小狗,没有生日的。”说话间,她独自上自家四代同堂的五楼套间,宁愿慢悠悠拄拐拾级而上,也拒绝包括“宝宝”在内的任何人搀扶。
老太的古怪很有点鲁迅笔下“九斤老太”的味道。比如夏天,艳阳下那些个衣裙翩翩、青春飞扬的女孩经过街上,坐在廊下纳凉的钱老太手摇着蒲扇,一脸的不屑:“啐,神气个啥呀,我年轻时穿过织锦旗袍、小牛皮鞋,在上海滩上也是出过风头的哩!”
老太膳食清淡,不喜腥腻。因此,老头死后留下的140多元遗属补助也差不多够她生活的了。因此,稍有不如意,老太便对着儿子儿媳正色道:“我不吃你们、不穿你们的,是死老头子养着我哩!”钱老太的嘴巴从来不饶人,恐怕与她生性要强有关。即使有年得了轻度中风,整个冬天一直卧床不起,但她的洁净仍执着不减当年。再冷的天也要一个礼拜洗一次头、擦两个身。好在由她带大的孙女、孙子包括过了门的孙媳都很孝顺,隔三岔五地帮她搞个人卫生,“宝宝”儿子一日三餐端汤端水围着伺候,然而老太还是开心不起来。我们做邻居的偶尔过去看一次,她打开了话匣子怎么也关不上。关于带孙女孙子、关于老头子在世时的节俭、关于老宅邻居的喜事丧事善事丑事……没完没了的陈芝麻烂谷子,直烦得我们一个劲地告饶:“对对对,好好好,有空再来看你。”我们逃也似的把脚都跨出门外了,还听见老太在嘟囔:“看得起我老太,你们都会长寿的呀。”
因公出差五天回来,忽见“宝宝”儿子右臂裹了一截黑纱,一看便知老太走了。老钱以沙哑的嗓音告诉我:中饭吃了半茶碗,还喝了素鲜汤。然后说要躺会。约莫大半个时辰去开门看她,已经没了,招呼都没打一个!
这钱老太,她倒是干脆利落地走了,我却待在黄昏的弄堂口久久回不过神来,懊恼出差前那晚没多坐会儿,跟她,不,听她多聊会儿。也许,老太太孤寂了,想跟久违的老头子做伴去了。如此,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