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好景,最是明月。明月之下,唯有人间。
然而,人与月并不构成必然的对应与唱和。唐代诗人王建的名句“今夜月明人尽望”写得极有味道,却未免过于夸张,甚至有些自欺。
风光再美,也得不到全部的欣赏;明月再好,也占不尽所有的目光。
更何况,幸福的人,往往没有太多空闲用来赏月。人世之中,有更多的美好值得他们去浪费时间。
就算一同或独自相望,也是——我爱明月,只因月照人间。我爱人间,只因人间有你。
在心有归属的人那里,明月是一道穿透天空的远望,定格为彼此共同的背景或前程。
海门籍的现代诗人卞之琳有一首名作《断章》,写得明白:“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明月,这永恒而易变的魅影,无非是一种心灵的风景,观照或点缀着人与人的关系。
在纯真的儿童眼里,明月如何,无甚所谓。李白诗云:“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除非刚刚听到一个关于月亮的有趣故事,否则,再皎洁的明月,也吸引不了儿童多久的凝望。对他们来说,更有意思的,可能是如古往今来第一有趣又能干的“好吃鬼”苏东坡那般,“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饴”。月亮何须多瞻望,一轮酥饴欣欣然。
而生活困顿愁苦的人,往往没有心思望月。他们的脊骨与颈项,往往撑不起沉重的头颅,撑不起长久的眺望。很难想象,唐代诗人白居易笔下的卖炭翁,能有一点半点闲情,如“谪仙”李白仰观“瑶台镜”,神思“天人清且安”。由于薪匮米尽,“忧来其如何”;因为老残幼病,“凄怆摧心肝”,倒是“草根”们的窘迫日常。
即使在被约定俗成为怀亲与团圆的中秋,当他们坚持望向幽深的天空,也是在努力够着一个触不可及的浅梦。
只有诗人、文人、有慧心的优裕闲人,会将明月看作人生的重大隐喻、命运的宏伟意象。
苏轼的《水调歌头》,就承载着人们对无上高处“琼楼玉宇”的向往、对温暖人间“无眠”“绮户”的眷恋,有无限悠远的想象,也有无比深情的关切,照耀和抚慰着一切流浪无着、浮沉不定的灵魂。
但美好总是难得,“月明多被云妨”。即使“十分好月”,也往往“不照人圆”。
事实上,明月本身就意味着理想境界的难能、易逝,预示着美好的短暂、未来的缺憾。而这,正是时间残酷的本相。
李白的《把酒问月·故人贾淳令予问之》中,月的清冷来自时光的幽深之处:“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生灭、兴衰、起落、圆缺、浮沉、隐现……时间流转,人事如流,而明月永在。
人的脆弱与渺小,尽在对月的看、望之中。面对仿佛永恒不灭、清明高悬的月亮,人如蜉蝣之于沧海、微尘之于大千,更觉生命的悲哀、凄切与无奈。
时世、境况、关系、自然、事件,所有这些,对于生命、身体、心情,都有着强大而深刻的影响。
南宋词人吴潜在《霜天晓角》中写道:“且唱东坡《水调》,清露下,满襟雪。”由露变雪,人间的秋意立时转为人生的肃杀,明月光寒如雪,满襟、满头、满心。
曾狂想一曲《水调歌头》的苏轼,吟起《西江月》,不再是“人长久”,而是“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多美的想象、多深的思念,都敌不过漂泊的现实、孤独的感受。“夜来风叶”不过“鸣廊”而已,这风叶之声,却是那般惊心动魄。身旁的镜子如天上明月,还是天上的明月是灵魂之镜,“看取眉头鬓上”,所得者何?是雪,是霜?
此刻,他有没有“兼怀子由”,不得而知。但从词意来看,心中漫涌着凄凉与黯淡。“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人比酒贱,客因事杳,月被云妨,心伫孤光。最终,唯有孤独,唯有一盏冷酒,慢慢倒进自己的衷肠。
这让人想起几年前,“小苏”苏辙也写过一首《水调歌头》,名为《徐州中秋》。当时,是苏轼写《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一年之后,兄弟二人在徐州欢聚。然而,所有的相聚,都通向别离。连“素娥”(明月)都显得“无赖”,“西去曾不为人留”。
这就是明月的走向、时光的规律:不为人留。
因此,李白会把酒相问“青天明月来几时”,苏轼会醉眼疑问“明月几时有”。只有南宋将领、文学家辛弃疾看得真切:“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到底向何处呢?“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
当我望向明月,是不是在走近和想象心中的天堂?
而月不为人留,是不是正去向看不见的“别有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