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继康

振藻园有名吗？好像有点。只要说起如东园林，大概都要提起它。它与丰利的文园、马塘的晚香园、岔河的日涉园一样，都是清代皋东地区有名的园林。但它又是陌生的，大家对它似乎一无所知，远没有对其他几个园林那么熟悉。有人在翻阅旧版《如皋县志》、看到《古迹》里那一行“振藻园，在掘港场，吕清别业”时，才会想起：“哦，掘港原来还有一座振藻园。”

我就生活在掘港，这个安静且充满烟火气的海边小镇，人们总是低头忙碌于自己的生活，我从来没有听见一个人说起过振藻园。是呀，谁会去关心一个遥远得与自己毫不相关的园林呢。每当夕阳西下，我会呆呆地望着窗外想一些过去的事，吕清与他的振藻园，偶尔从脑海里一闪而过。有时真想出去走一走，但又能去哪里？我知道，振藻园在脚底下这块土地上已经消失得没有一点痕迹。

吕清，一个非常陌生的名字。在嘉庆《如皋县志·选举》“康熙二十七年”那一页，有“吕清，拔贡，官虹县教谕，江宁籍，见《吕氏家谱》”几个小字，被紧紧挤压在一个扁扁的方格内，如不细看，估计不会有人注意到。在卷七《盐法》一则附录里，记有“邑人吕清著《太平盛事》”，并列出二十四则目录，这是关于“盐法”的一本著作，不过今天已经失传了——如果不留神，这个也容易被忽略掉。除此之外，那本厚达二千二百三十六页的“县志”，再无一字记及吕清。

我刻意留心过时人的诗文集，也翻过《崇川诗集》《五山耆旧集》《海曲拾遗》这一类书，想找一找关于吕清的片言只语。很奇怪，半个字也没有，好似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这个人。难道他的故事与他的园林一样，也从大地上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名字在时间里回荡？

突然想起《东皋诗存》，这个东皋诗词的博物馆，就像一只收藏记忆的百宝箱，总是充满神秘，只要你有足够的兴趣，它都会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果然，在卷十六，我发现吕清正安静地坐在那里：

吕清，字藁亭，号秋厓，拔贡生，官夏邱学博，原籍徽州，国朝初从父迁居如皋，有《咫堂诗草》行世。

集中收了他五十首诗。一读之下，不由大吃了一惊，真没想到这寂寂无名的吕清，诗歌竟然写得如此之好，且来看一首《月夜》：

花气拥茅斋，空庭夜忘久。独坐看归云，淡淡过杨柳。天宇何寥廓，顾影频搔首。左右寂无人，春风鸣户牖。月前不能眠，自起开尊酒。

散缓天真，冲淡自远，如果把这诗置于《陶渊明集》中，绝对难分彼此。忍不住再抄一首，诗名《宿塔山》：

塔山留一宿，暂息亦安禅。枕上秋声满，窗中月色悬。豁然忘世累，不复有人烟。欲结曹溪侣，山灵许暮年。

又如《种树篇》《南寺》《雨霁》等篇，都是语出自然，笔调疏淡，朴素真率，大有髯苏所云的“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之妙，读之如凉风吹衣，令人顿起萧然尘外之思，实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由此想见吕清虽身羁尘网，但胸次高洁，也是宇宙间第一等风流人物。其实像吕清这样的和光同尘者，历朝历代真不知有多少。

吕清曾任夏邱学博，也就是虹县教谕，这在他的诗中多有记述，如《夏邱夏日》《夏邱夏日书怀》《夏邱南庄观荷》。他在一首《丙寅九日夏邱怀诸兄弟》中云“客里初逢节，茱萸带泪看”“始知离别苦，悔我早弹冠”，这是他初到虹县后正逢重阳节时所写，时间在康熙二十五年（1686）九月，这比《如皋县志》里的记载早了两年，可见官方记载也不一定准确，还有“县志”说他“江宁籍”当是“休宁籍”之误。吕清的虹县生活应该是相当轻松的，在署中栽梅种柳，到城南沽酒观荷，时不时去山里转转，与山僧煮茗论禅，看带湿山光，看枝头朝绿，冉冉春光遍，斜日下迟迟，写了许多颇见性情的诗。但诗里总有一丝淡淡的忧愁，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的家乡，思念着他远在皋东的母亲。

他诗中说到了他的家人，他有个弟弟叫吕涛，还有一个号英白的，时常随他山川远游，不知两者是否为同一人。他在诗里也说到了掘港的一些人和事，如《送西方庵灵章和尚移锡马山》，西方庵就是西方寺，在掘港住了十年的灵章和尚准备到马山去，分别之际，吕清赠之以诗。三首小诗，写灵章和尚离别时“回首栽桃处，而今十年过”的依依不舍，幻想他到马山时“老衲忽飞锡，山禽时出迎”的场面，又仿佛看到他到达之后那“悠悠山下水，寂寂山上僧”的蒲团生活。

一首《秋郊晚步过孙处士幽居看芙蓉》，记载了掘港一个孙姓隐逸之士的日常小景，诗前有小序：

处士孙姓，问其名，不答。居于东海之滨，一椽课读，三径种花，足不入尘市者二十余年。与之游，服其甘贫遗世，初不料海隅亦有孤洁如此者。

吕清与孙处士本是同类人，不然怎么可能与之共游呢？其实像孙处士这样的白首鹿门翁，掘港这个偏僻之地倒还有一些，同有处士之称的清溪先生章纯仁就是其中一个。章纯仁与吕清为同时人，两人有没有交集，今已不得而知，但两人有一个共同的朋友——吴雪疑，一个居于蠙山几十年的黄山人。两人都有诗写及他，章纯仁是《送吴雪疑归黄山》，吕清是《读吴子雪疑黄山诗》，写得都很好，还是抄录吕清那一首吧：

天涯芳草三年绿，菟裘远寄黄山麓。有梦不离溪上云，相思只在猿与鹿。奇峰句里忽飞来，顿吐青莲三十六。荒斋疑踞万峰头，卧听松风时谡谡。

章纯仁写在与吴雪疑蠙山分别之时，而吕清写在分别三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