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客来,无须炉温。这个初冬的夜晚,“寻常一样窗前月”,未见梅花,也不觉一丝一毫的不同。
对我而言,冬天除了冷一点、静一点,让人懒一些、拖一些,实在是平常而又平常。甚至在最冷的日子,我也感觉不到什么特别的异样。
有人说,时间是把杀猪刀,青春想逃也无处可逃。而事实上,时代更是杀人不见血的绝顶阳谋,模糊了四季、麻痹了人心、蒙昧了性灵。行走在汽车里,安坐在空调间,观闻、说写在网络中,我们生活在自然的深处,却只是从季节的奇丽通道旁一经而过。
陈梦间、旧年里,我最切近地看过、画过四季,那些人、物、事;我最深长地爱过、念过岁月,那些情、恨、伤。如今,我却早已记不得许多名字、想不起某些面孔,甚至,听不出旧时唱过的几许歌谣。
这是心灵的初冬,尚无冰雪,未至深寒,却渐渐地开始了缓慢。
宋代词人最爱“慢词”“慢曲”,曼声轻缓。姜夔吟哦“扬州慢”,看二十四桥仍在,“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李清照哽咽“声声慢”,望雁却是旧相识,低首满地黄花,“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柳永难耐“木兰花慢”,“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张元干暗恨“石州慢”,“天涯旧恨,试看几许消魂”“到得再相逢,恰经年离别”。王雱人散后“倦寻芳慢”,“好景良辰,谁共携手”,情怀“对东风、尽成消瘦”。周邦彦悲戚“浪淘沙慢”,“岁华易老,衣带宽、懊恼心肠终窄”“叹往事、一一堪伤”。柳永伤怀“卜算子慢”,“脉脉人千里。念两处风情,万重烟水”“纵写得,离肠万种,奈归云谁寄。”司马光始知“锦堂春慢”,“青鬓无价,叹飘零官路,荏苒年华”“怎不教人易老,多少离愁,散在天涯!”连雄奇慷慨的辛弃疾,都恍惚“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但是,这一切慢,都不及凛凛冬日,不及凛凛冬日的心灵之慢。不必风景,无需情由,甚至毋庸一个“谁”;也不必“念”与“叹”,无需“懊恼”与“堪伤”,更毋庸“消魂”共“离肠”。
当代作家、画家木心写过《从前慢》,诗中有这样几句:“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那是宋代诗人杜耒“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的脉脉温情,是唐代诗人白居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淡淡热忱,是唐代诗人韩愈“终宵处幽室,华烛光烂烂”的灿灿心火,是宋代诗人陆游“分才具糜粥,余事暖衾稠”的暖暖思绪,是金代诗人赵秉文“门前三尺雪,鼻息方齁齁”的深深睡意。
然而那些,可以是在相爱之后,却还不够“一生”“爱一个人”。
那些,是静好岁月里爱的倒影,却不是爱;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人对爱的孤单想象。
原初的爱,最恨“日色变得慢”,最怨“车,马,邮件都慢”,却愿意相信“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可是,没有任何一个飞扬的生命,会怡然安享“从前慢”。
除非沧桑,除非沧桑间越来越慢的心灵。
除非生灭,除非生灭里越来越黯的光阴。
初冬,是繁盛走向衰亡的小憩,是身与心“变得慢”的开端,是“人生转眼皆泡幻”的寂灭之源。
我不相信,“悲吟累日”的北宋诗人唐庚,能葆有“篱下重阳在,醅中小至香”的恬然;也不相信,“闲澹有致”的宋代诗人张侃,会畅达“秋将归去冬又至,寒色不遮万山翠”的疏阔;就像我不相信,一到冬天,生活就会变得素简,一过中年,生命就能乐享晚安。
生卒年不详的宋代诗人沈说爱观菊,“闲绕篱头看菊花,深黄浅紫自窠窠”,感觉“一樽未觉晚秋过”。这个身影模糊却面目清晰的前人,一樽未尽,已然入冬。且借问:若不闲,又如何?那样,会不会,樽前爱不成?
美国当代诗人罗伯特·勃莱写过一首《冬天的诗》:“我用缓慢的、呆笨的方式爱你,几乎不说话,仅有只言片语。是什么导致我们各自隐藏生活?一个伤口、风、一个言词、一个起源。我们有时用一种无助的方式等待,笨拙地,并非全部也未愈合。当我们藏起伤口,我们从一个人退缩到一个带壳的生命。”“沉默的舌头。这一定是蚂蚁的方式——冬天的蚂蚁的方式,那些被伤害的并且想生活的人的方式:呼吸,感知他人,以及等待。”
这是温情尚存却逐渐凛冽的冬天,一样窗前月,寻常慢经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