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2版:情感

诗句祝苍华

旧年未觉

□邢晔

雪是冬天的灵魂。很难想象,如果没有雪,那会是一个何等沉寂而无趣的季节。

雪也是冬天的模样。很难想象,缺了漫天的花朵,那将是一段怎样残损而失落的时空。

从小到大,我们一直在课本常年飞扬的雪中行走,张望和探寻着别样的白色意境。那是杜甫“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的清冷与深远,是李白“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艰难与高迈,是白居易“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的磋磨与共情,是高适“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的空茫与无措,是岑参“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开阔与张扬,是卢纶“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的热血与雄壮,是王维“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的敏捷与利索,是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落寞与淡泊,是刘长卿“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期盼与温暖……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仍能感受到当时那些凛冽而动人的诗意。

或许可以说,要是缺了雪,在中国古诗词的世界,就只会剩下三个季节。

即使在现实世界,江南、岭南的绚丽境域里,也充满了对雪的向往与珍惜。仿佛是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爱情,一定是心向往之、行却不能至的无奈,甚至是镜花水月、梦幻泡影的嗔念,如雨夹雪,依依不舍,纷纷而来。

但一旦具体到小雪,却如若深情打了折扣,醇厚失之散淡,说勉强有些夸张,说平常倒颇为恰当。

作为天象的小雪,像淡薄短暂的欢喜,像未能尽意的相聚,又像是聊胜于无的钟情,实在是乏善可陈。作为节气的小雪,同样让人没有太多的话可说。

“小雪”之“小”,有面积、体积、容量、数量、强度、力量不及之意。《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10月中,雨下而为寒气所薄,故凝而为雪。小者未盛之辞。”古籍《群芳谱》中说:“小雪气寒而将雪矣,地寒未甚而雪未大也。”有时,“小雪”是“未大”的雪;有时,“小雪”则是“将雪”,“将雪”就是“无雪”。

寒,却不是那么寒;冷,却不算多么冷。这样的实际,让“小雪”显得普普通通,不够浓烈,也不够酷,更谈不上狗血,连容易上头的诗人都变得冷静而温和。

然而,再庸常的岁月,也遮蔽不了诗人内心的热烈。

唐代诗人戴叔伦在《小雪》中写道:“花雪随风不厌看,更多还肯失林峦。愁人正在书窗下,一片飞来一片寒。”他壮年时押解官粮被劫持,但宁死不屈,有“身可杀财不可夺”之壮语;其后转向恬淡,渐渐厌倦仕途,有“身随幻境劳多事,迹学禅心厌有名”之句。不厌在眼,愁绪在心,雪寒一片更深一片。愈是冷静与温和,愈见悲哀与无奈。

南唐、北宋时期诗人徐铉晚年的小雪也过得疏淡。他在《和萧郎中小雪日作》中写道:“征西府里日西斜,独试新炉自煮茶。”当时,这个担任过南唐吏部尚书,与后主李煜颇为相得的人已经入宋,担任尊贵的闲职。此前,徐铉59岁时两度奉李煜之命使宋,谋求和平,言辞恳切,赵匡胤大辩不过,拔剑而起,呵斥出“一姓天下,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的王霸之声;63岁时奉宋太宗之命探视李煜,回报以李煜叹息当初错杀忠良之悔语,李煜因此被赐自尽。千年之后,无从了解徐铉彼时的心情,但“寂寥小雪闲中过,斑驳轻霜鬓上加”,故作轻松的描述里,隐藏着无尽的难言之意。最后一句“算得流年无奈处,莫将诗句祝苍华”,将创诗作文、校订《说文解字》、编纂《文苑英华》《太平广记》的风流尽付沉默。徐铉76岁被诬,贬谪苦寒之地,却不穿毛褐,导致风寒,“晨起,方冠带,遽索笔手疏,约束后事,又别署曰:‘道者,天地之母。’书讫而卒”。不敢自尽,不敢言语,唯有自主寻病而卒。国破心死,终究殁于时间的深寒。

小雪时节,宋代诗人最为娴雅。北宋司马光会友怀人,“坐中犹欠邻几在,深负棋枰酒与樽”;南宋洪咨夔极为好客,“过溪买酒等闲事,只恐客来非当家”;宋、元之际的陆文圭高致出尘,“细民共喜宜新麦,老子先须探早梅”。但温凉之外的灼痛与苦寒,如党争、时艰、国破,不可为外人道,唯付诗酒,以求疗愈。

两百多年后,南宋诗僧释善珍了无牵挂,自有“梦锦尚堪裁好句”的闲情,“拥炉睡思难撑拄,起唤梅花为解围”的雅致。心即是空,空灵如此。

但无论悲与欢、忙与闲、梦与醒,再多无奈再多莫,诗句祝苍华的心念仍在。直到时光尽头,再无笔墨,大雪茫茫,一片干净。

2021-11-23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80902.html 1 3 诗句祝苍华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