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未觉
不喝几杯酒,都对不起这雪。
唐代诗人白居易的热情足以温酒,那醇香如水,潽出酒壶,漫过千年之后我瞻望的眼眸。一首五言绝句《问刘十九》,就像家乡的黄酒,不知不觉,让人上头。
雪还未来,却有“绿蚁新醅酒”,也点燃了“红泥小火炉”。就今夜吧,“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其实,天是否下雪,又有什么关系呢?雪,只是一个诗意的理由。更重要的是,朋友快来吧,饮圣!
世界如此寒冷,还将走向更深的寒。唯有好友,唯有小醉微醺或大醉酩酊,可以解得百岁忧、千秋愁。
比白居易更热烈的,是李白。他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他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他还说:“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然而,他的口中有多热烈,他的内心就有多悲伤。“会须一饮三百杯”“将进酒,杯莫停”的背后,是“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的哀切,是“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的吁叹,是“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伤逝。
心灵的歌唱,起始即绝响。再是“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也一次次“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再是“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也始终无人“同销万古愁”。即使有过那么三两个人,也孤帆碧空尽,飞蓬各自远。
生命的悲怆,又何止于此!李白的一生,放歌易,行路难,“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命运的旋律,就如“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
人生在世,再也没有比杜甫更懂得掏心和共情的拥趸了。杜甫早就看透了李白誉满长安时“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自卑与佯狂,后来自然深叹李生“真可哀”,同情他时乖运蹇、行差踏错,“世人皆欲杀”,曾经“敏捷诗千首”,终究只能“飘零酒一杯”。好久不见,颇为想念,唯有祝福“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
白居易浪漫放旷不如李白,现实细腻则远过之。他惯于,“花下鞍马游,雪中杯酒欢”。他喜欢,“新雪对新酒,忆同倾一杯”。因为他懂得,能见的时候,要多多相见;想喝的时候,且趁此欲雪。
中国古代的诗人倘若心中有梦、眼中有光,难免背后有刀、脚下有坎,三春袭来三九寒。在最为现实、局促、煎熬的冬天,更少不得解忧的杜康。
但酒有贵贱、人有亲疏、心有远近,独饮、买醉与回味便成了渐次沉没的日常。
南宋诗人陆游高才、长寿而清贫,晚年生活拮据而自得其乐,“寒蔬脆美敌熊蹯”“万事应须付一尊”,经常是“倒尽床头酒半罂,笑呼筇杖共闲行”,但酒后仍念念不忘“王师北定中原日”,“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与他同时代的洪适官至右丞相,封太师、魏国公,生活优渥,性格倜傥,“拥炉看雪酒催人。梁上不曾飞落、去年尘”,但心底汹涌的却不是酒意,而是国弱官腐兵羸的痛切与积重难返志难酬的叹惋。
比陆游、洪适年纪略小的曾丰历任多职,因拒绝权贵招揽被罢归乡,索性筑室“樽斋”,诗酒自娱。有诗旷达,“坐上酒生冬暖意”,“自有山云可荡胸”,好像一切都已放下;但以樽为号,何尝不是“物外初心病暗攻”?
苏轼被神、圣、仙、佛都祝福过,惊才绝艳更胜李白,忧国爱民超越杜甫,深情厚谊轻取乐天;却也被魑魅魍魉不断折腾着,几度炎凉,“酒贱常愁客少”,多番自省,“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甚至退步再退步,违心自述“醉饱高眠真事业”。但他锥心已惯,骄傲犹存,得意时“酒酣胸胆尚开张”,失落时感觉“人生一场大梦”“酒醒却咨嗟”,从来不忘“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苏轼的学生黄庭坚性格诚毅,却没有紧跟老师,而是“跑”到唐代学杜甫诗;但他对苏轼的情义,比杜甫热爱李白更为深挚。苏轼因“乌台诗案”下狱,官微言轻的黄庭坚遭牵连受审,却力挺苏轼;后来苏轼被贬,乃至逝世之后,黄庭坚始终诚心不改、不离不弃,待以师礼。
就是这个人,在文学上与苏轼并称“苏黄”。就是这个人,办学授课、研书作诗,惠泽西南。无论顺逆、难易,这个人都享受着“润到竹根肥腊笋,暖开蔬甲助春盘”的素净与自足,也践行着“眼前多事观游少,胸次无忧酒量宽”的充实与自在。
天寒喝酒,雪来照心。
对饮或独酌,须提升,心灵的热度。饮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