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夜明珠

雪落无声

□马国福

老家在青海高原。一个下午,姐姐带我到乐都仓家峡看秋景。说是秋景,其实如同冬天,山里的叶子都落光了。几乎没有行人和车辆,只有大片大片丰富的安静。很多牦牛和羊在山上缓缓移动吃草,被铁丝围栏围在里面。它们就像棋子一样在楚汉河界各自为政,又彼此友好地进入对方的阵营。

天蓝得纯粹,如幕布,一只乌鸦从森林里飞了出来,鸣叫声如刀,划破这份静谧。远远望去,苍茫悠远,北山南山顶上的积雪依稀可见。

该如何去描写一方雪?这是大学问。这些终年不化的雪是老子、是庄子,是沉默的《道德经》《逍遥游》,那是鹰的故乡,神的殿堂。它们依偎在山的脊背和额头,厮守四季风华。日月灿烂,灼灼其华。雪在雪中,白在白里,远离世俗人间,用一生的功课在笃定修行。白,是一种信仰,没有一丝一缕私心杂念,高贵庄严,冷峻超然。如果在雪山上读书,那就应该在黄昏的时候读尼采,读他的《偶像的黄昏》,读他旷世孤独,方才与这份白雪匹配。

雪落无声,雪在布道,雪是岑寂的,雪山是岑寂的。岑寂多么丰富啊,岑寂就是文成公主。

岑寂有形,岑寂无形;岑寂有声,岑寂无声;岑寂单一,岑寂丰富,生命就在这有和无的波澜里,抵达一种“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的无言之境。

去上坟祭祖。祖先们静静地卧在向阳坡上,像一部合上的书,他们是岑寂的。

山涧河滩里有大片的梨树,叶子红了,静悄悄,似乎在默诵风的教导,梨树全身通红,颇有一种身着绛红色僧袍走在茫茫田野里孤独前行的感觉。梨树用红色镇守住了这一方水土的孤独与寂静。这种红令人安详平静。

有喜鹊踩在杨树林里,发出清脆的声音,好像踩在了钢琴上,喜鹊是岑寂的,而田野山川就是它的钢琴。身着华美锦衣的野鸡隐藏在草丛中,这微服私访的钦差大臣,听到我的脚步声,生怕暴露行踪,突然飞了出来,吓我一跳,它惊慌的翅膀发出的声音谍报一样惊落了树上的枯叶,枯叶如一片废弃的处方药单,孤零零飘走、消失。

走在山涧,应该唱许巍的《空谷幽兰》,西部没有幽兰,但有隐忍的植物,比如柠条、芨芨草、萝萝盆、旱葱等,耐寒、隐忍、笃定,灰头土脸,它们肤色黄白,是西部冬天笃定修行的苦行僧。

路边的一片一片外形酷似雏菊的八宝花,粉红的花色,头上落满了霜,我查了一下,这种花被古人写进诗中:庄严八宝树,花果金绳旁;花光如来佛,演畅妙法场。我总觉得霜身上有一种禅意。它是生命苦痛的舍利?它是调节人间颜色的艺术家?它是滋养植物滋味的调味师?它是调节时空秩序的主考官?它是技艺精湛的魔法师?似乎都是,似乎都不是,但自然的很多事物变化都没有严格统一的界线。仔细凝视那些均匀的霜粒,田野为道场,而霜是冷峻的禅宗,仿佛看透一切,也掌握一切,霜是岑寂的。我向它们致敬,它们在风中弯腰鞠躬,必有更深的用意。

老家院子里的核桃树上的叶子全部落光了,偶尔还有几个褪了皮的核桃孤零零地挂在高高的树梢和高处的树尖上,在疏朗的院子里显得格外高孤,如八大山人枯笔干墨画,有枯索之意。冬果梨的叶子全黄了,树尖上挂满了黄黄的梨,可惜父亲年纪大了,无法上树摘梨,高处的梨就自然留在树上供喜鹊等鸟儿们当作过冬的食物。这是大自然对它们的恩赐。

院子里父亲种的大理花、菊花、旱金莲经霜后更加轻盈,失去水分后的干枯状颇有日本美学中的侘寂之风。花池里落满了果树叶子,有的叶子自然堆在花池栏杆边,成为蜿蜒前行倔强生长的旱金莲的天然棉衣,有的枝蔓从树叶与树叶的缝隙里钻出来,一派天真好颜色,橘红色,花朵一朵接着一朵,延续夏日里的光荣与梦想。

院子里有几棵核桃树、梨树、花椒树、杏树。其中有棵梨树俗称冬果梨,属于晚熟型,一般到了十月中下旬成熟。一般人家霜降以后才摘下来,放在阴凉处,冬天天冷的时候吃最可口。

立冬后的有天下午,父亲回到老家,把院子里的场景拍了几张图片发到我们家人的微信群里。

所有的树都落光了叶子,筋骨毕现,疏朗有致,碑帖一样,有楷体的工整严谨,也有隶书的蚕头燕尾,还有一些小行楷的流畅。空旷的树上挂满了梨,萧索,它们就像没有按时交作业被老师罚站的学生,有点顽皮又有点天真。蓝天下,霜早已归隐,黄昏降临,夕阳给梨树披上一道道金光,梨的表面上反射着光,仿佛它们已经吸收不了太多的光,把体内的光和甜分吐出来一样。风吹来,梨树们轻轻摆动,外形如风铃,可惜它们没有唱出自己的音符。

如一幅油画,果树们用自己的色块构筑生命的原色。如果有一只喜鹊或者乌鸦站在上面,那份清脆和生机或许会碰落摇摇欲坠的果实。枯,不是灭亡,是寂静,是内敛。

父亲说:“我年纪大了,再也上不了树,树上的梨眼睁睁就这样浪费了,哎呀,真是太可惜,太可惜了。”我说:“就留着给过冬的鸟儿们作冬天的食物,也挺好的。”这也是天道,天供养人,人敬畏天,感恩天。那些鸟儿们择善而栖,想必也会感知主人的这份好吧?

人树俱老,风烟俱净。老了,承认生命的无力感,遵从天命和天道,顺从光阴的安排,遵循自然的旨谕,这种生活态度是通透的,如秋风一样澄明。老,是一种岑寂。果实挂在树上,变老,自然风干,或者凋零,是岑寂。叶子从高处落到低处,平静度完余生,化作尘埃,是岑寂。喜鹊裂帛一样,划破院落晴空的祈祷声也是岑寂。那风中的院门,院子里被厚厚的落叶覆盖的木头、砖瓦、推车、农具及枯萎后凋零的花是岑寂的。

冬日的院落如书,岑寂是它全部的内容。父亲头顶华发,在梨树下仰着脖子凝视树上的梨叹息,似乎甘于被这种结局挫败。他也是一棵树,孤独的树,暮色如霜,扑上他的头顶,加深他内心的空旷与不舍。

2021-12-08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82584.html 1 3 雪落无声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