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红卫

月亮爬上竹梢梢当口，菊子躲在自家麦垛后面，大气不敢透一透。

沟西聪子哭得一抽一抽的，眼泪鼻涕像他娘背鞋底子的糨糊，涂了一头一脸。他娘不罢休，追出场院：“不承认别回来，九个鸡蛋啊，明天怎么去看你舅！”他娘老早计划好的，等他舅出院，豁口坛子里的鸡蛋差不多三十个。

三十个鸡蛋可不是小数目，能换一大摊油盐酱醋、一大把针头线脑，若码进淘箩，垫一层雪雪白棉花絮，盖一方崭崭新花毛巾，一份漂漂亮亮准人情！谁说不是呢？当家的都是这么算计的。

“不回就不回，打死没偷吃！”聪子瘪着肚子，脖子根梗得笔直。“还犟！”他娘又一次举起烧火棍。

明天六月六，好日子，聪子舅出院。也难怪聪子娘，聪子胆大胃口大，啥都想吃、啥都敢吃，譬如水渠里的蝌蚪、淤泥里的芦根，至于菊子家竹园里的鸟蛋，更不用说了。

菊子家与聪子家毗沟而居，一个沟东一个沟西，作为沟的主人，两家联手投放过鱼苗。可惜花无百日红，天长日久，聪子家有了想法，认为菊子家刻意繁殖的水花生既影响水质又影响鱼儿生长，便自作主张打了条泥坝，将沟一分两截，南半截聪子家，北半截菊子家。菊子家热衷养猪，指望猪脱贫致富，猪食渠道被截，能痛快吗？待有朝一日南半截氽满白刷刷鱼肚子，两家大人彻底撕破脸皮。

为了猪，才念初一的菊子必须起早带晚寻觅猪草。菊子明白，如怠慢了猪，就有被辍学的可能，事实上，菊子小学时就差点辍学。

菊子当然清楚哪儿的草最肥。不过，自家玉米地杂草必须抓紧时间清除。与其他人家一样，菊子家责任田也是零零散散、东一块西一块，包括聪子家宅后一块。

上礼拜天，菊子拔了一天杂草，眼看日落西山，准备回家的菊子顺便去聪子宅后转了转，这一转不要紧，眼前闪过一窝红扑扑鸡蛋，不由一阵窃喜，小心脏扑通得厉害。她四下张望了一番，天地间悄无声息，只有几片晚霞悬挂在遥远的天际。

反正在自家玉米地里，不偷不抢。菊子把鸡蛋装进草篮子，不声不响回了屋。

夜里，菊子没睡安稳，从小到大，不记得囫囵过一个鸡蛋。十岁生日，大人破天荒煮了个热乎乎的鸡蛋，可未等菊子出手，被先行一步的弟妹夺了过去。是老天爷可怜见，凭空掉下一窝鸡蛋。为保证万无一失，天蒙蒙亮菊子就起了床，把藏在屋旮旯的鸡蛋转移到山墙外麦垛里。

第二天一放学，菊子径直去了聪子家宅后，一撮零散的麦秸秆之间，静静卧着一个红扑扑的鸡蛋。有那么一瞬，菊子有些失望。不过一天一个也不错呀，三十天就是三十个。三十个鸡蛋可不是小数目，能换各种学习用品、各式糖果瓜子，若兑现，下学期学费有了着落。如此想来，菊子脸色比鸡蛋还红润，她把鸡蛋小心搁进书包，回家拿草篮子。

聪子也放学了，正在沟那边与一帮泼皮打泥仗。聪子比菊子小，小学尚未毕业，野天野地，不天黑不进屋。聪子看见菊子，梗着脖子喊了声“菊子姐”。不管大人间如何张弓拔弩，聪子一如既往喊菊子“菊子姐”。也难怪，只有菊子睁只眼闭只眼不拿鸟蛋呵斥聪子。菊子揉揉热烘烘的脸庞，加快步伐，装没听见。

啥好日子？一天一个鸡蛋就是好日子！菊子心里乐开了花。

今天礼拜四，轮到菊子打扫教室，放学自然晚了些，等菊子把第九个鸡蛋藏进麦垛，沟西聪子已被打出了家门。

果然是聪子家的鸡蛋。怎么办？看聪子娘火气，他今晚肯定回不了屋。可聪子是冤枉的，要怪就怪屋里的鸡。

月亮爬上了头顶，菊子躲在自家麦垛后面，六神无主。聪子家黑了火。村里人家都黑了火。聪子去了哪儿？万一出啥岔子……忽然，一个瘦小的身影从菊子家山墙边闪过。菊子反应快，飞奔过去，拽住聪子一条胳膊。

“去哪儿？”“竹园。”聪子仰着脸，泪光闪烁。“快把这鸡蛋捧回去，你娘问，啥也不说。”菊子从麦垛里捧出一只铁盒子。为防止黄鼠狼糟蹋鸡蛋，菊子特意寻了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

“菊子姐，哪来的鸡蛋？你家人会不会打你？”“快回去，啥也别问。”“可是，我没偷吃。”“姐晓得你没偷吃，天上月亮也晓得。”

六月六，好日子。起了大早的聪子娘，拿过淘米箩，垫一层雪雪白棉花絮，盖一方崭崭新花毛巾，嘎嘎嘎……村头笑村尾，让全村人晓得她错怪了聪子。菊子一高兴，咯咯咯笑起来，这一笑不要紧，竟把自己从睡梦中笑苏醒。

这会儿，月亮又落上了竹梢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