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夜明珠

遗民阅报

□苏枕书

嘉庐君:

见信好。窗外新绿的树丛里传来黄莺婉转的歌声,昔人谓此曰《法华经》。早就想给你回信,却一味拖延,因为提笔总无言以对,没有什么合适的安慰。前几天读到本地报纸上一位大学生的投稿,说此时此刻世界上居然正在发生战争,自己既不想在网络平台跟着转发一些人云亦云的表态,也无法安心沉默,内心总被无力感与自责感折磨。该怎么办好?他决定留下自己的记录,“如果这些记录可以留给后来的人看”。我对这一切也不感到意外,但还是觉得自己之前怀着的很多希望都显得过于乐观。

搬家转眼已有两月,回家路上有一段起伏的长巷,正迎着大文字山,两边人家门前植物纷错,道路尽头的青山仿佛近在咫尺。满目柔绿中点缀着几团如雾如纱的紫色与白色,大概是山藤和四照花。走在这段路上,呼吸的节奏会格外平缓,好像自己就住在那美丽的山树山花中似的。我家没有电视,为了掌握本地社会、生活的更多信息,近来决定订阅一份报纸。当然更直接的启发是偶尔看到了图书室保存的前代学者留下的旧剪报——纸张还是比网页可靠一些,总想起张爱玲晚年那张举着当日报纸的照片。这些年日本的报刊行业也严重衰退,电车里很少有人看报,无论老少都捧着手机。这里也有本地报纸,《京都新闻》,当年古书店那本书出版,还有记者来采访,文章刊在晚报(夕刊)上。此外就是《朝日》《读卖》《每日》《产经》《日经》这五家大报。在下决定之前,先选了《京都新闻》和《朝日新闻》为期半个月的试阅版。几天下来就清楚感受到两种报纸的差别,本地报纸当然有更丰富的本地新闻,但时评、报道的水平显然不如《朝日》,因此我很大可能会订《朝日》。旧报纸还可以拿来练字,如果我足够勤劳的话。

这学期一周有三天要起早出门上课,始发站有座位,刚好可以看报纸。早班车内绝大多数是男人,在同一节车厢很容易遇到脸熟的乘客。有一位衣装精致的白发老人总拿一本数独册做题;一位中年人格外迷恋玩消消乐,一落座就拼命戳手机屏幕;还有青年单手持电脑,争分夺秒做表格。我掏出报纸,最近头版一般都是俄乌战况,下方是历史久远的社评专栏“天声人语”,凝练的几百字短文,经常被当作初高中生的阅读理解题,学生们也会拿来当范文。上周这里的大新闻是吉野家常务董事伊东正明侮辱女性的言论,我看了报纸才知道。这位常务被早稻田大学请去上面向大众的付费课程,学费很不便宜。谁知他在第一节课上就大谈“少女牛肉饭中毒战略”,宣称要让“刚从乡下进城、还分不清左右的年轻姑娘在还是纯洁处女的时候对牛肉饭中毒”,在场学生无不惊呆,很快就上了热搜,这在日本叫“炎上”。社评云:“刚做记者那会儿,外派美国、香港时也常去吉野家。宣传语说‘美味、便宜、迅捷’,正是记者的好朋友。这番暴言,让多年来的老粉丝都不想再去了。”但“天声人语”自1904年连载以来,撰稿人都是男性。早期是多人执笔,战后是一人担纲。当年内藤湖南在大阪朝日新闻社工作时,就是“天声人语”的作者之一。好像从来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仿佛社评就应该是男人写似的,日本实在是过于讲究各司其职的国度。

吉野家反应还算迅速,很快宣布撤销伊东正明一切职务。但事后切割顶多算狼狈救火,年轻人不那么容易买账。说来还是日本的男人一向被捧着,生活太舒心,很不解怎么网民这么不宽容,纷纷呼吁牛肉饭并没有错,不要一棍子打翻整个品牌。

此前在别国早已习惯过的“我也是”风潮,最近总算在日本燃起了几簇火焰。先是电影界的女性演员站出来指明业内欺压女性的导演,接着文学界也陆续有新爆料,可惜站出来的个体有很强的“孤岛感”,很难连接成整体,似乎并没有很大的反响。我怀疑自己的感受有偏差,与本地友人谈起来,一位曾经在影视界工作过的朋友说,小圈子内不仅性别问题严重,上级对下属的剥削、打压也非常普遍:“工会太弱势了,没有工会怎么行呢?年轻人就是奴隶!”这位朋友开了一间旧书店,离我新家很近,休息日经常去店里闲逛。透过架上的书籍主题,很容易看清他的取向:左翼运动、平民饮食、少数族裔、被歧视群体……他也经常主动聊起这些话题,仿佛是为架上的书籍作注。

前几天在电车里翻报纸时,偶然瞥见窗外巨大的广告灯箱,“遗民之味”——心里一动。当然,其实是“道民”“北海道住民”的意思,是一家北海道餐馆。这一瞬的错眼恍惚,供你一笑。

听说前日上海风雨大作,故乡一切都好?此刻这里也是狂风暴雨,昨天刚在小院里种下的丝瓜种子可能已被冲跑。时候已不早,先写到这里,盼你常来信。

松如

桐月廿六

2022-05-12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97495.html 1 3 遗民阅报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