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家里没有几根扁担就不是真正的农村人。甚至,在城里扁担也常见,一个给厕所出粪的人,隔两天就挑着粪桶从巷子里“吱咯吱咯”地走过。而暑假到了农村的姑妈家,满眼都是扁担的身影,挑水、挑泥、挑草、挑粪、挑砖头、挑石子,总之,没有什么不可以挑。特别是一队人马走在田埂上,右手扶着扁担,左手甩起来,边走边打号子,煞是好看。
扁担据说商汤时就有了,是用竹子做的,距今三千多年,我以为原始先民用矛戳起打死的野兽“担”在肩头,那就是扁担的原型,因为扁担是集担、挑、抬于一身的。从那以后,扁担在中国人的生活中担当了重要角色,最崇高的是“朱德的扁担”,当年在井冈山,朱德穿着草鞋、戴着斗笠,和战士们一起挑粮;最饶舌的是“扁担长,板凳宽……扁担绑在板凳上,板凳不让扁担绑在板凳上”;最艰苦的扁担在《西游记》沙和尚的肩上,挑着行李一路经过了九九八十一难;最好听的是歌曲《挑担茶叶上北京》,“桑木扁担轻又轻,我挑担茶叶出洞庭”,深情而高亢。然而,最真实的肯定是压在你肩膀上的那一副。
本地有句俗语叫“看人挑担不吃力”,在我到农场插队后才明白了其潜台词——担子压到你肩上才知道它的分量。农村的冬季,稻收了,麦种了,人不能闲,干什么呢?挑河。挑河分两种,一种是清理老河沉积下的淤泥,一种是从平地上往下开挖一条新河。我们这帮中学生,到农村才三四个月,纷纷要求去挑河,队长劝了劝,我们激情豪迈地坚持,就答应了。每人发一根竹扁担、两个畚箕,天蒙蒙亮,踏着一地白霜,我们要去开挖新河。
挑河分两个工种,挖土的和挑土的。挖土的使一种宽约半米的大锹,不仅要把土块切得方整,而且一层一层往下还要切成阶梯,便于爬坡,是个技术活,由老员工做;挑土是个力气活,我们这些知青干。终于,知道扁担压在肩膀上是什么滋味,挖土的员工还算照顾我们,减了分量,但是肩膀是靠腰撑着的,当腰不争气地软了,肩膀怎么也硬不起来,而且掌握不住重心,不是前面的畚箕绊脚,就是后面的畚箕拖地。几个来回,就强烈地感觉到地面特别松软,好像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其实是挑了一会儿,腿就没劲了。还好上下午各有一次加餐,吃的是白面馒头和肉丁饭,让我们把第一天熬下来了。踏着月光回去,一到宿舍,脚不洗,穿着半干半湿的内衣,倒头便睡。肩膀的疼痛是从第三天开始的,前一天晚上摸着微肿的肩膀,以为苦已尽、甘将来,没曾想早晨空担子一着肩就刺疼,只好用手托着来减轻肩膀的负担,一路挣扎。环顾左右,每个知青都一脸苦相,但是所有的人肩膀都疼就等于没人肩膀疼,因为谁也不敢叫疼,更没人会当逃兵。老员工说你们可以换个肩膀挑,然而就像跳远习惯左脚起跳,挑担只有右肩能承重,哪怕右肩疼得感觉要死去,还是不能摆脱扁担的纠缠。第三天,初次挑担的第三天,是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因为记忆深处烙着肩膀滚烫的疼痛。第四天疼痛稍减,第五天再减,第六天肩膀对扁担不再拒绝,畚箕在扁担两头颤悠悠地颠动时,肩膀感受到一种亲昵,嘴里哼出的号子竟然有模有样。
肩膀与扁担有了这段厮磨就成了离不开的兄弟,我们用扁担挑过麦、挑过稻、挑过粪、挑过瓜,从船上往下挑石子,踏板晃晃悠悠,下面是哗哗流水;从晒场把稻子挑上十几米高的粮仓,踏板笔陡,下面是坚硬的水泥地。我们没有掉到河里,也没有摔到地上,全凭扁担对肩膀的信任。
竹扁担经不起挑,时间不长两头就往下耷,缺了弹性,还痛苦地“吱吱”叫。一天,老员工对我说,帮你“出”根桑木扁担。每一个老员工都有一根桑木扁担,“柿木案板,槐木椽,桑木扁担用万年”,怪不得他们的扁担被汗水浸得发紫,依然韧性十足,也才明白歌中为什么唱“桑木扁担轻又轻”。为什么叫“出”扁担,而不叫“做”,如果你问,回答一定是“向来就这么说的”,但是一想,这个“出”真好,桑树不仅可以让人尝到甜甜的桑葚、让蚕吃到美美的桑叶,还可以长“出”扁担,从幼小的树苗开始,慢慢成了大树,十几年终于完成对扁担的孕育。所以,扁担是有生命的,它总是在期待一副能担当的肩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