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夜明珠

隋炀帝的萤火虫

□胡文辉

大暑那天,见到有帖子说:《礼记·月令》有“季夏三月……腐草为萤”之说,萤火虫是大暑的象征之一。

我没留意过有这样的说法。不管怎样吧,这让我想起隋炀帝的事情来。

隋炀帝的萤火虫,可算一个熟典。李商隐那首著名的《隋宫》,最精彩的是颈联两句:“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下句中的“垂杨暮鸦”,是指隋炀帝开凿大运河,两岸植以杨柳——他赐予柳以国姓,故谓之“杨柳”云;而上句的“腐草萤火”,字面上是借用了“腐草为萤”的旧辞,实际上则是指隋炀帝赏玩萤火虫的事。

关于此事的出典,从清代朱鹤龄的《李义山诗集注》、冯浩的《玉谿生诗集笺注》,到今人集大成的《李商隐诗歌集解》《类纂李商隐诗笺注疏解》,都已拈出《隋书·炀帝下》里的记载:“上于景华宫徵求萤火,得数斛,夜出游山,放之,光遍岩谷。”

不过,至少还有一条记载为以上注解所未及。《资治通鉴》卷第一百八十三也提到了隋炀帝此事,且在《资治通鉴考异》里说明,吴兢《贞观政要》另有一个文本:“贞观八年,上谓侍臣曰:‘人君之言不可容易,隋炀帝幸甘泉宫,怪无萤火,敕云:捉取少多,于宫照夜。所司遽遣数千人采拾,送五百轝(舆)于宫侧。小事尚尔,况其大乎!’”这是唐太宗李世民跟近臣说起隋炀帝这桩轶事,而细节颇有些出入:隋炀帝捉放萤火虫的地方,彼曰景华宫,此曰甘泉宫;放萤火虫的数量,彼曰“数斛”,此曰“五百舆”。大约司马光觉得“五百舆”萤火虫太过夸张,所以就采用了《隋书》的说法吧。至于李商隐獭祭之所据,是依据文献还是依据传说,就无从考索了。

甘泉宫在咸阳以北,景华宫在东都洛阳,可知隋炀帝放萤火虫之地,总之是在北方。《隋书》将此事系于大业十二年五月,正当隋炀帝第三次南下江都(扬州)前夕。此去不过两年,隋炀帝即为宇文化及所弑,命丧江都了。

隋炀帝杨广,是中国史上暴君和昏君的“榜样”之一,世有定评,人尽皆知。所以清代陈淏在《花镜》卷六介绍“萤”的掌故时,也只得说:“隋炀帝夜游,放萤火数斛,光明似月,亦好嬉之过也。”将其事称为“好嬉之过”,当然是出于“政治正确”而作的评论了。

不过,政治功罪和生活趣味毕竟是两件事,隋炀帝作为君主,自是穷凶极恶,但他作为文人,确是有素养有品位的。史学家杨宽曾写过一篇《论名士派》,就说道:“在中国历代皇帝中,隋炀帝可说是个最著名的名士派。”就事论事,在爬山时放萤火虫,“光遍岩谷”,或在宫里放萤火虫,用来“照夜”,难道不是很美妙的光景吗?比之“轻罗小扇扑流萤”,不是更有气派、更加灿烂吗?我以为,必须承认,他这个人很“会玩”,而且玩得很风雅。

关于隋炀帝之放萤火虫,有两个事例可作参照。

《续资治通鉴》卷第九十三有个宋徽宗的轶事:“因令苑囿皆仿江、浙为白屋,不施五采,多为村居、野店,及聚珍禽异兽,动数千百,以实其中。都下每秋风夜静,禽兽之声四彻,宛若山林陂泽间。识者以为不祥之兆。”明明是皇家别墅,宋徽宗却要回归自然,可见其雅人深致,也很契合今人所谓的“生态旅游”之风。宋徽宗“为白屋,不施五采,多为村居、野店”,跟隋炀帝以萤火“照夜”正可一拼。至于在政治上,宋徽宗果然葬送了北宋,跟隋炀帝更可谓难兄难弟了。

查尔斯·金的《黑海史》提到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的一则轶事:1787年,她从彼得堡出发南巡,沿第聂伯河经基辅前往克里米亚,“在某个地方,第聂伯河边的一座山丘凿出了一条长长的沟渠,其中填满了可燃的材料。在晚上,许多焰火在峰顶被点燃。火焰随着沟渠蔓延到山丘的底部。这座人造的火山让集结的各国显贵惊叹不已。”漫山放火以作奇景,壮观则壮观矣,但毕竟是“战斗民族”,脱不去一股老粗作风。连放焰火都不晓得,更何况是放萤火虫呢?这就衬托出隋炀帝的风雅来了。

关于萤火虫的词藻典故,中国古籍自然还有很多,在类书里并不难查检,电子搜索更是不胜枚举。在此只提一事:检《艺文类聚》,卷九十七虫豸部就有“萤火”的条目。我手头的是上海古籍出版社四卷本,很久以前翻读过,留下了不少批划痕迹,我当时特别批划了梁简文帝萧纲咏萤诗的两句——“腾空类星陨,拂树若花生。”

我想,在审美上,在萤火虫的审美上,虽则异代不同时,但我们都很能理解梁简文帝,也很能理解隋炀帝的。

2022-08-03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105703.html 1 3 隋炀帝的萤火虫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