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健全
烈日西斜时，由南通植物园南门入园，步过石拱桥，蓊郁的草本气息将我们浸在无边的绿意中。密林深处，斑鸠“哱咕咕——”的叫声与“知了——”的蝉鸣此起彼伏。
穿过密密匝匝的藤蔓区，沿环湖步道往里走，香樟、乌桕、朴树、松树、榉树、丹桂、枇杷、水杉，或沿路排列成队，或在湖边群聚，一派欢畅、蓬勃。林间，除了桃子、石榴硕果累累外，一丛丛火棘、荚蒾以及天竺的簇簇籽实也累挂枝头，渲染着夏日的繁盛。萱草、金丝桃、绣球灿烂的花事已近尾声，但有一片六月菊在这炎炎夏日里热力四射，灼灼金黄，赏心悦目。接着，又望见一抹明媚的粉黄，本以为是芙蓉娇色，趋近一看，原来是黄槿。而且，这几株都是重瓣黄槿，风姿绰约，形色丝毫不输芙蓉，引得蜜蜂嗡嗡钻入花蕊都不见。
于接力的一团团凉荫下走走停停，经“白色花园”往荷塘而去时，忽然眼尖的妻子发现一棵籽实累累的无患子树，亲切得如遇心心念念的闺蜜。但见岔路口的这棵壮硕的无患子枝叶茂盛，如若巨大的绿伞，泰然自得中有种超然的力量。尤其是枝头圆溜溜的青果夺人眼目，怎么看，都有种玉汝于成的样子。
流连树下，妻子津津乐道，说是小时候放学路上有棵无患子树，到了冬天，金黄的果子簌簌坠落，同学们纷纷宝贝似的捡拾起来。它可是天然的妙物——回到家中，剥开果子，泡水挫挤，产生泡沫，洗头飘柔至极，比皂荚爽利多了。另外，果核好似薏苡，女孩们都喜欢把它当作珠子玩。说起串珠，正巧我刚从翻阅的一本《极端植物笔记》中知道，作为念珠中极品的菩提子，并不是由菩提树所生，而是用无患子的结子制成；且南方的一些寺院，常用无患子树代替菩提树，还有银杏树也被誉为“汉语的菩提树”。其实，任何树都能成为一棵菩提树，只是需要有人去揭示事实。诗哲泰戈尔说过：“地上一棵孤独的菩提树，沉浸在自己的凉阴中，像面对朝阳拨珠诵咒的隐士。”如是人树合一的“菩提树”有如神启，连仲夏的风也编织起曼妙的树影，教人思绪袅袅，然后散开，心底明澈。
沿大路前行，还未近到湖边，一阵沁人心脾的荷香就扑面而来，顿感周身清凉。一望无垠的荷叶田田，一片碧绿，如同诗文“接天莲叶无穷碧”；一朵朵荷花盛放着，婷婷袅袅，又应对了诗句“映日荷花别样红”。花开花落，勺状花瓣悄然飘落后，宛如小船荡漾湖面，惹小鱼戏水其间。休憩在一片荷叶上的青蛙见人靠近，“嗖”的一声，如箭离弦，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
因荷而来，以荷为伴，拍抖音、拍写真、拍婚纱照的多矣。不过，最为“荷”美的，要数有对小夫妻带儿子玩起了“飞花令”：“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碧荷生幽泉，朝日艳且鲜。秀色空绝世，馨香为谁传”“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荷”其美好！一家人沉浸在诗意的荷塘，如洗礼般，内心定与圣洁的荷花一样清澈吧。
湖东岸，又见立着的一块“水生蔬菜园”说明牌。讲园中以莲藕、水芹、茭白、芡实、菱角、荸荠、茨菰、莼菜等江苏传统蔬菜“水八仙”为核心植物，打造具有互动性、体验性、观赏性的生产园林、食用园林景观，体现南通本地经济水生植物特色与水生蔬菜的科普意义。民以食为天，真得感恩生活在水乡的好处，就是“靠水吃水”——春季荸荠夏时藕，秋末茨菰冬芹菜，三到十月茭白鲜，水生四季有蔬菜。
正逢大暑时节，暑气至浓，万物至盛。七月应时的莲藕等生机勃勃不说，就是孕育秋实的茨菰也葳蕤盛极。
大家知道，“茨菰”又名慈姑。“茨菰”纯属草本名，一旦称作“慈姑”，则赋予了人文内涵，有如“无患子”一般。《本草纲目》上讲：“慈姑一根岁产十二子，如慈姑之乳诸子，故以名之。”是呀，你看，在水一方，主根拉扯着分蘗的晚辈们相拥而坐，像不像老妇护犊的“慈姑”风范？
且行且看，茨菇的叶似箭镞，好像燕子的尾巴，风过处翩翩起舞。惊喜的是，叶间初生嫩白的小花，像浮萍那么碎小，每朵三瓣如三叶草，别致的幽微之美，无怪乎古人有“岸蓼疏红水荇青，茨菰花白小如萍”的诗句。花虽白小如萍，但觉得比起习性相近的芋头无花，它毕竟有花，有花就有梦。看着看着，不禁想起沈从文关于慈姑的“格”比土豆高的名言，以及汪曾褀笔下的《咸菜慈姑汤》。看得出，他们师生二人之于慈姑口味有别，汪曾褀年轻时是吃够了咸菜慈姑汤，到了晚年他想到时仍“不想吃”，却是非常“想念家乡的雪”。慈姑让人泛起乡愁，也让我想起小时候冬日里，不论慈姑烧肉，还是青蒜炒慈姑，都是我百吃不厌的心头爱。
寻味乡愁，最富故乡情思的佳话，莫过于“莼鲈之思”了。太湖与西湖的莼菜，我曾领略过，其“叶青如碧莲，梗紫如紫绶，味滑若奶酥，气清胜兰芳”，但于通城邂逅水生的莼菜，委实是头一遭。远望只此青绿，近看又仿佛一片片缩小版的荷叶浮于池面，表面晶莹剔透，有胶状透明物质，在阳光下反射出晶莹的亮光。出神望着，口底生津，叶圣陶老先生的《藕与莼菜》又似萦回：“在故乡的春天，几乎天天吃莼菜。莼菜本来没有味道，味道全在于好的汤。但这样嫩绿的颜色与丰富的诗意，无味之味真足令人心醉。”
赏过“水八仙”，我喝口“元气森林”汽水，接续环湖行。抬头望去，残阳如血，暮云如黛，远处滨江的狼山与近处的植物园水天一色，整个五山国家森林公园氤氲的水汽与草本气息蒸腾起来。一边深呼吸一边想，这里不就是真正的元气森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