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8版:夜明珠

爷爷

□司永康

农历六月初九,是爷爷四周年忌日。袅袅纸烟中,老人家的音容笑貌仿佛又浮现在我眼前。

爷爷出生于1928年,民国时期,属龙。太爷爷是远近闻名的木匠,据说曾替人家打过一张八仙桌,跟人打赌,桌面放地上,上面放三十个豆饼,让老牛拉着一只桌腿围着社场跑八圈,经检核,桌子榫头一点都不松动,因此带了不少徒弟,家境也算殷实。爷爷八岁进私塾,据说读到“四书五经”,已是比较高级的阶段了。拿爷爷的话说,他应该算是一个知识分子了。闲暇之余,他爱自己做一些对子,自娱自乐。我们司家的中堂对联:“千流归大海,高路入云端。”“贪不学吝,默无过言。”“雅量涵高远,清言见古今。”等等,小时候常听他吟诵。但他最钟爱的还是他自己做的一副对联:“陋室何须大,但求无白丁。”这副对联也成为每年春节老宅大门对联的不二选择。小时候不怎么明白,成年后才终于知晓老人家的一片良苦用心。八十九岁生日宴上,爷爷掰着手指头自豪地数着:“我们司家现在有一个博士、三个硕士、四个学士,还有两个正读大学的。我们家就是办一所学校都不要外请老师呀!”满脸皱纹乐成一朵盛开的花。

爷爷有个绰号——“拱队长”。农业合作社时,他是名副其实的生产队长。每天晨光熹微时,他手持那个不知谁传下来的锈迹斑斑的铁皮大喇叭,站在社场上那个用青砖垒成的简易台子上喊:“上工啦!上工啦!上工啦!”转三圈,喊三声,洪亮的声音经那大喇叭一扩,二里地外都能听得清楚。大老爷们、姑娘小伙们、老媳妇小媳妇们一个个钻出了被窝,或挑着粪桶,或扛着钉耙,或手持大锹,按照爷爷前一天的分工忙碌开了。生产队长应该是天下有史以来最小的干部,可要做的事情却不少:早上喊社员上工;上工时不停地巡查督促,防止有人耍奸偷懒;放工后检查劳动质量,根据劳动强度、时间、好差,定等级,记工分;庄稼成熟了,还组织人员日夜巡查,等等。而爷爷事必躬亲,遇到迟到早退的,消极怠工的,甚至挨不住饿掰了一两个玉米棒子的,他必拉下脸,嘴巴噘得好挂油壶:“扣工分!”那时一工分值人民币五分钱,这可是普通人家柴米油盐的来源呀!因此被罚的当然不乐意了,私下里叫爷爷“猪拱拱”(可能是因为爷爷举着的那个喇叭像猪鼻子吧)、“拱队长”。有个外地人来我们生产队卖花连(一种用竹子和芦秆编织的用来晒东西的用具),有“高人”指点:“喏,那就是我们的拱队长。记好了,叫拱队长,不要叫错了!”那个外地人哪知道啥豆油菜油的,围着爷爷又是握手,又是敬烟的,左一个“拱队长”,右一个“拱队长”地叫得欢,叫得爷爷胡子都撅得竖起来了,愣是一言不发。偷着看笑话的,在一旁笑翻了天。可话又说回来,队里没一个真恨爷爷的,1960年,自然灾害最严重的那年,我们生产队至少人人都有口吃的,没一个人被饿死。

自从买花连事件发生后,爷爷终于知道了自己的“雅号”,为防止类似事件再次发生,也为维护自己“光辉而伟大的”队长形象,爷爷总很刻意地避开“拱”这个字。队里有个姓龚的人,爷爷平时只叫其小名,就是公开点名也不例外。有时大家故意问:“赵州桥是什么形状的?”他回答:“弧形。”要把前面的劳动成果巩固巩固,他说成是“要进一步地完善完善”。猪拱圈,他说是“猪刨圈”。爷爷最爱吃猪头肉了,猪头上的拱拱儿是他的最爱。有次他去买猪头肉,店老板笑脸相迎:“司队长,今天想买什么肉啊?”“给我来一斤猪上盘。”“我们这儿没有猪上盘,只有猪拱拱儿。”“就是猪上盘,一样的。”“怎么能一样?”“不买了!”嘴一噘,脚一跺,爷爷转身走了,又成了大伙儿茶余饭后的笑柄。

爷爷出了名的孝顺。太爷爷是木匠出身,规矩重,脾气也挺古怪的。戴一副老花眼镜,看人时头低下来,眼镜也就自然而然地到了眼睛下方,就这样用犀利的目光直盯着你,人被看得心里直发毛。以至于但凡队里的人家有小孩子哭,家里人吓唬:“再哭?再哭就把你送到司家老爹那儿去!”哭声肯定会戛然而止,比说什么都灵光。但到了晚年,太爷爷由于严重肺病,常年卧床。爷爷就像带小孩子一样地哄着他。吃的穿的用的,自然不必说,最重要的是啥事儿都依着太爷爷、顺着太爷爷。也记不清有次是为了啥事儿,可能是队里哪个人到太爷爷那儿去告了爷爷的状吧,惹得太爷爷怒火中烧,厉声喝道:“炳侯(爷爷的乳名),去给我折一根柳条来!”爷爷问:“折柳条干吗?”“抽你!”爷爷乖乖地折来柳条,递给太爷爷,迎来的是劈头盖脸好一顿抽。爷爷也不反抗,只是双手护住脸部,一声不吭。太爷爷抽累了,训斥完了,爷爷独自跑到小河边的柳树下,“呜呜呜”地哭得好伤心啊!那时我也已七岁了,见到爷爷在那儿哭,开心得不得了:“大人还哭呢,要被刮鼻子了!”爷爷嘴一噘:“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一边玩去!”事后爷爷对父亲和叔叔们说:“老爷子在气头上,我不顺着他,又能怎么办?顶牛?不行!万一你们爷爷一急,有个三长两短,怎么行?儿子挨老子几下子,也不丑啊!”在爷爷的影响下,我们司家26口一大家子人,形成了“亲情第一,钱帛名利次之”的良好门风。父辈兄弟妯娌十个,我们这些小辈们,和和睦睦,从不为小是小非面红耳赤。有了矛盾怎么办?爷爷主持开个家庭会议,就啥都解决了。过后不翻旧账。原因很简单,拿爷爷的话讲是:“兄弟姐妹之间是血脉相通,筋骨相连,没啥解决不了的。”

爷爷年轻时爱抽烟。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紫铜水烟台,被他擦得锃亮锃亮的。那时抽烟不用打火机,也不用火柴,而用一种叫火捻子的东西。一两张火纸卷成个结实的卷儿,点燃。火捻子抽几台水烟后自然就没火了,待到下次要用时迎风一晃或用嘴一吹,就又重新着起来。随着“吧嗒吧嗒”的水烟台声响起,爷爷眯缝着双眼,尽情享受着水烟带来的如神仙般的惬意。爷爷的烟瘾还是比较大的,“饭后一台烟,快活似神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上工闲下来要抽,吃完饭要抽,早上上茅厕也要把烟台捧过去,自嘲“支出大收入小。”就是这么大的烟瘾,在目睹了太爷爷晚年的症状后,他果断宣布戒烟,四十九岁戒烟,到九十岁去世,再没碰过一次水烟台,没抽过一支香烟。

爷爷就是这样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却是我们这个大家庭中最重要的人。

2022-08-20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107369.html 1 3 爷爷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