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根生
一
春末夏初,我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到碗橱里寻找有没有“嫩嫩”留着。白瓷碗里一片碧绿的丝丝,一股嫩麦的清香扑面而来,又绿又嫩,又柔又韧,我边吃边在欣赏一首绿茵茵的诗!
我亲目所睹的制作过程更坚定了我的笔尖用“嫩嫩”二字。当农民把刚上浆的元麦,割下穗头,搓出青粒,飏去麦芒,这一飏啊,农村大场边的风也是绿茵茵的!我还在农家磨房里,看到刚炒过的青麦粒放进呜呜转动的石磨里,圆圆的石磨周边徐徐吐出一条条绿丝丝,一缕一缕的清新香气氤氲开来……
如皋有谚:“炉口的烧饼,磨口的嫩嫩。”“懒婆娘磨嫩嫩——磨完吃了。”都是称其为美食诱人的。
吃就吃吧,看就看吧,只怪手又痒起来写成了短文《嫩嫩》,1995年在报纸刊发出来后,接踵而至是一些非议声。
原来我触犯了传统。传统是写作“冷蒸”的。
二
我也不是孤军奋战的。
我的身边就有一位重量级的人物站着和我一起挑战传统。
丁芒先生曾把“冷蒸”写作“冷糕”。
这是一位来自老解放区的著名诗人。丁先生是南通人,可不是我等无名小辈,在南通文化界颇负盛名。
“糕”者,左一半取其形,右一半取其声,是符合中国传统形声字的造字规律的中规中矩。有人说我的“嫩嫩”肉麻,而未见有人敢对前辈诗人的“冷糕”持什么不恭之论。
虽然我也并不认可前辈自造的这个别扭的“糕”字。
三
故事毕竟发生在春天。一阵春风骀荡过后,西公园里的桃花开过了,工人文化宫前的柳丝吐绿了,传统派固守约定俗成,创新派充满热情支持我。我们的交流荡漾着和煦、温馨,坦荡。
1995年6月,《江海晚报》“夜明珠”副刊刊出了程灼如《冷蒸·麦蚕·碾转》一文,展示了6种叫法:冷蒸,社会上普遍使用;冷糽:《通州志书·州乘一览》、姜长卿《崇川竹枝词》《光绪通州志》等这样写,称“糽取其形如线头。”冷饤:孙锦标《南通方言疏证》(1913年版)称:“糽字亦可从食作饤,丁有争音。”
以上三种是音同字不同,下面三种是音字俱异:
麦蚕:海启方言,麦言其质,蚕状其形,上海话亦然;稔转:刘若愚《明宫史》书中写的都是皇家事,《火集·饮食好尚》:“四月,取新麦穗煮熟,剥去芒壳,磨成细条食之,名曰‘稔转(去声),以尝此岁,五谷新味之始也。”碾转:清道光河北宝坻人李光庭《乡言解颐》卷四:“有所谓雅麦者,先半月熟,专为作碾转之用。取其粒之将熟含浆者,微炒,入磨下,条寸许,以肉丝、王瓜,莴苣拌食之,别有风味。”“碾转”亦作“碾碾转”。
更使我感到春风拂面的是,这位与我素昧平生的资深文史专家在给编者的信笺中公允地写道:“听我的一个同事(他是出生于如东县岔河镇附近农村的农家子弟,读完大学历史系的研究生)说他们家乡就管冷蒸叫‘冷冷’,这是读音的记录,他并没有说一定是这两个字。我因此认为用‘嫩嫩’二字也不妨。方言中为了发音方便,用叠字(重复一个音)称谓某一事物的例子是常见的,特别是幼童用语中如哥哥、弟弟、狗狗、猫猫之类。”
“有人反映,嫩嫩有点肉麻,我倒觉得文章写得蛮有情致的……”感谢程灼如先生的这番教诲,不仅使我大开眼界,而且让我备受感动。
中国烹饪大师王友来先生在他的烹饪教材中有一道乡土春季名菜《韭菜焕嫩嫩》,也对我表达了热诚的支持。
四
当春风中的电杆上紫燕们一阵呢喃意犹未尽,濠河边的一场交流已经画上句号。
如今普遍使用“冷蒸”二字,是沿袭南通人的叫法,《州乘一览》一书解释说,原用“糽”字,较生冷,便改用俗字“蒸”;但明眼人一看就发现俗是俗了,却不贴切,因其制作过程无“蒸”的环节。我是土生土长的如城人,我曾做过调查,如城内外都叫“冷嫩”,无“蒸”音,我把第一字换成“嫩”,通过叠音更强调吃的就是一个嫩——我们挑战的其实就是这么一点鸡毛蒜皮。
孔子说:“必也正名乎!”严复先生说:“一名之立,旬月踯躅。”我仔细推敲这个“嫩嫩”之名其实也不是我一个人拍拍脑袋短时间能想出来的,它是历年来多少父老乡亲的经验和审美总结出来的!所以我宁愿甘冒一稿多投的骂名豁出去了。我重新润色了文字,并且增加了讨论中对其他几种写法的推敲,勇敢地跨出了江海平原走向了紫禁城下。后来,《光明日报》《人民日报·市场报》《美食》都发表了我写的《嫩嫩》一文。
当时有友人跟我开玩笑说,你这差不多等于站到中央电视台上去替如皋吆喝“嫩嫩”了!
五
一晃,30多年了,我常常回忆这30多年前发生在柳丝摇曳、布谷声声的春天的一场美丽交流;既互相尊重,又共同包容,既彼此欣赏,又知识友情双赢……
我们为“嫩嫩”从农民在青黄不接时的无奈之举,发展为叫得响的乡土美食这社会巨大进步做了充分阐释,我们共同为社会主义祖国唱了一支颂歌!
小而言之,我们共同借南通报纸一角弘扬这一地方特色美食做了一阵免费广告,也为这快被湮没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做了一次民间口头申报!
大而言之,我甚至还认为我们这一阵愉快交流对于增强当代青少年对乡土文化的认同、增强他们心目中的民族文化自信都是很有裨益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