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健全

活色生香的故乡风物，每每勾起游子心底的沉香。品咂之中，如城氤氲的书香仿佛又飘拂而至。

小时候，满城尽是小人书摊。且不说从东大街的十字街头，到西大街的迎驾巷口、车站候车室；从南门大桥下的“三大楼”门口，到北大街的通扬运河码头，书摊比比皆是，书香袅袅。单说自钟楼前的新华书店至鱼市口一带，区区百步之遥，熟识的书摊就不下十家。

儿童散学归来早，除了流连于新华书店、如城电影院门口的书摊，我去得最勤的，要数一位“纺毛”老太摆的书摊。它位于百货大楼南侧，坐西朝东，长年门庭若市，无论阴晴雨雪，油毛毡简易棚下，唧唧复唧唧，老太当户织。她一边脚踏木纺车，手上不停地捻着一绺绺羊毛线（这行当吾乡谓之“纺毛”），一边照应着书摊。

这儿倚墙而立的书架达四五个之多，存书量可谓全城首屈一指。瞧着花花绿绿的“书海”，只恨两眼不够用。定睛搜寻，英雄故事、成语典故、寓言故事的新书层出不穷，引得我眼馋心痒，陶醉其中。

在这里，最初读到的是本经典连环画《东郭先生》，绘画精湛传神，画中人物连同那“中山狼”栩栩如生，跃然纸上。我特别喜欢那个带兵的大将赵简子，羡慕那全副盔甲、骑马弯弓射箭的英姿。从此，第一次知晓了战国时代这一历史概念，尽管年幼，但似懂非懂的内心，好像打开了一扇窗，开启了探知久远事物的好奇心。然后，读到《东周列国志》，沉浸于烽火连天、纵横捭阖的诸侯列国故事，更是爱不释手。常是不知不觉日暮黄昏，书还未翻完，意犹未尽中，老太和气地说：“不要紧，明天继续来看吧！”

夏天日长，则喜欢去鱼市口中药铺店门前的一爿书摊。炎炎夏日，这儿总要以两根竹竿支起白里泛黄的布帘，依着檐头搭成一个凉棚，一叶方舟似的阴影下，座无虚席，身影摇曳，宛若闹市一景。摊主，一个不苟言笑的清癯老翁，终日捧只搪瓷茶缸，坐在一张“吱呀吱呀”的小竹椅上看书。

这爿书摊，书不算很多，但大家蜂拥而至，缘于它的书是“人无我有、人有我优、人优我特”，竟有罕见的50开本老版书《三国演义》《水浒传》《说岳全传》《杨家将》等系列连环画。彼时，租一本小人儿书，厚薄如本土画家、县文化馆张宝蔚画的《火烧竹篱笆》之类，仅需1分钱。但物以稀为贵，租此老版书，竟是2分一册。心有不甘，但难敌诱惑，终成周瑜摊、黄盖客。坐一张小板凳，捧着古色古香的小人儿书，尽管识的字还不周全，却也看得如痴如醉、浮想联翩。以至晚上，几回梦里浮现：长坂坡、快活林、武松打虎、枪挑小梁王、智审潘仁美……

渐渐地，鱼市口对过的县文化馆又成新宠。浓浓的桐荫下，报纸栏、宣传橱窗前总是人满为患。所谓报纸栏，其实就是一扇蒙着双层铅丝网的木框。每日油墨飘香的新报纸夹于其中，木框双面可旋，分立两边的人们各取所需，管窥天下事。而宣传橱窗，则是一帧帧新闻图片展，内容类似于早前广播的《新闻与报纸摘要》，但有图有真相，观者莫不全神贯注，不时啧啧有声。

玻璃橱窗有点高，我捡两块砖块，踮着脚，凑上去一探。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原来，这里有神秘远方的人和事，有不曾见过的风景。毛主席在中南海接见“亚非拉”来宾及会见西哈努克亲王、无限风光在险峰的仙人洞、渔岛女民兵守卫海疆、上海知青开垦西双版纳雨林、东北鄂伦春人游猎林海雪原的照片等等，让我脑洞大开，有如石破天惊，好像见着天外来客、涉过千山万水、沐到暴风骤雨、听到林莽之风，心随风远，神游八荒。在朦胧的暮色中归家，望着掠身疾驰而过的长途汽车，曾想，搭上这车能抵达那遥远的地方吗？

自从上了初中，又爱上图书馆。那时，县图书馆还在鹤颈湾。穿过土黄色的水泥门楼，光滑的水门汀向东，一幢两层楼房映入眼帘。青水砖墙斑痕累累，但铁艺的栏杆、朱漆的木质百叶窗、上好的木头扶手，却显一种旧时别样的韵致。底楼西侧是宽敞明亮的阅览室，靠墙书架上，报纸、杂志层层叠叠。杂志，好像以《人民画报》《解放军画报》《连环画报》等最为抢手。若被同学捷足先登，便凑在一起看，一样过瘾。尤其记得，从1981年年底的一期《连环画报》上再次读到《我要读书》，高玉宝“我要读书”的呼声震荡心灵，生生不息。也从此，不满足于读图，开启借书时代。

二楼借书处，缥缃满架，隔着一道玻璃，望眼欲穿。虽有借书证，然而“多乎哉，不多也”，一次限借一本。幸遇一位贤淑的沈阿姨，她见我左挑右选、唯难抉择，会心一笑，悄悄地让多借一两本。从这里，借过《家》《春》《秋》《青春之歌》《红岩》《野火春风斗古城》《红与黑》《罪与罚》《世说新语》《狄公案》《福尔摩斯探案集》等，也借过《中国古代散文选》《沈从文小说选》《杨朔散文选》《唐诗三百首详解》，等等。这些书中的文字，尽管只浮光掠影读过，却好像穿越时空，书中所言的人和事、情和景、因和果，让人身临其境，难以忘怀。于今想来，这兴许应了那句“书籍深透人心，诗随血液循环。少小所读，至老犹记”吧。

上了高中，课程再多，但喜欢每个月来翻阅一次《新民晚报·夜光杯》。印象至深的是，1982年元旦的《新民晚报》复刊号，有著名导演谢晋的一篇《夜光杯抒怀》：“小的夜光杯，也代表着祖国悠久的文化。举起夜光杯，斟满葡萄美酒，祝愿祖国百尺竿头，更上一层楼。”还有林放的个人专栏“未晚谈”，有连载“十日谈”、小言论“灯花”等，海纳百川的海派文化让人心底翻花。就是那时，一个少年暗生将来沪上求学的念头，功课自是用功不少。

最是书香能致远。寻味故乡，从前学子熏染的书香萦绕心头，即是如今赤子依恋不舍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