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州
老郭是我交往了20多年的老友。老郭的妻子给我打来电话说,有天她陪老郭游山,老郭抱住一棵槐树哭了起来。老郭的妻子说,你劝劝老郭吧,他这样下去,是要命的啊。她说,老郭天天夜里失眠,造成内分泌失调,脸上起了皱皮,她去老中医那里给老郭抓了中药熬来喝,老郭喝得嘴里有了一层厚厚的舌苔,还说舌苔也是苦的。
那天,老郭的妻子在电话里哭了。她说,老郭还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要是垮了,这个家靠谁支撑啊。
老郭忠厚实诚,我那年买房子差钱,兜兜转转中找人借钱,却四处碰壁遭到各种理由推拒。只有老郭,有天黄昏来我那墙壁渗水的老房子,把抱的报纸包哗啦一声打开说,这是10万元,你拿去,啥时候有了钱再还就是。
我约了老郭到一家馆子里见见。老郭一连喝了两杯,喝着喝着,他的泪就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老郭终于对我敞开心扉。老郭垂下头说,我儿子是个保安,我这脸往哪儿搁啊。
那年,老郭的儿子网游成瘾,常逃学。我陪着老郭去城里一家一家网吧找他儿子。一个深夜,我们找到他趴在游戏机前睡着的儿子,老郭一把抱住儿子,几乎是半跪下了:“儿子啊,跟爸爸回家吧!”老郭的儿子突然冲出门外,消失在夜色中。我和老郭在大街上跌跌撞撞继续找他儿子。
老郭的儿子在高三上学期就辍学了,他告诉老郭这学实在是上不下去了,他在课堂上如听“天书”,完全和学校的课程脱轨了。
老郭无奈之中,只有答应了儿子。老郭的忧郁,从那时就开始了。
老郭的妻子倒是豁达,她说,这人来世上一遭,老天总要赏人一碗饭吃。
儿子跟人到外地去打过工,一事无成回来了;老郭给儿子20万元搞投资,据说又被骗光了。
老郭在城里做一点水果批发兼零售生意,一年的收成也只是勉强支撑起一个家。老郭夜里睡不着,起来把存折一张一张摊开在床,反反复复算来算去。老郭对妻子说,我们总要给儿子多攒一点钱啊,他文化低,又没啥求生技能,不然他一辈子咋过下去呐。
4年前,儿子做了一家单位看大门的保安。老郭有天去那家单位送水果,穿着保安服的儿子上前帮父亲搬水果,老郭惊慌地四处望了望,闷声呵斥儿子:“走开,走开!”老郭害怕人家知道他的儿子是个保安。儿子知趣地一下闪开,躲进了大门旁的值班门房里。
一向温厚的老郭,开始无端地情绪失控。有天家里炖了肉,老郭闷头吃着吃着,突然把碗砸在地上,碎片散落一地。碎片也在儿子心里落满了,他常凌晨才回家,妈妈问他:“去哪儿了?”儿子低声说,我就在楼下小区花园里走来走去,我怕回家,怕看见爸爸的脸色。
父子俩之间的目光,很少直遇。灰色情绪,墨汁一样把老郭父子俩的身心都浸透了。
老郭对我说这些时,又流泪了。老郭说,他对不起儿子,儿子还是他心头的肉,只是揪心他以后怎么办。老郭还说,他已经屏蔽了几个常在微信朋友圈里“晒”优秀儿女的人,他看到这些心理上会受刺激,产生陷入黑洞的自卑情绪。
我对老郭说,哥啊,你这样,苦了自己、苦了你儿子、苦了你一个家。
老郭说,我明白这些,但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
我又跟他说起老秦的儿子,收入高、能力强,在我们一群老友的儿女圈里算不错的。去年秋天,老秦的儿子检查出肺癌,已经是晚期。春雨如蚕丝绵绵的日子,老秦送别了儿子。我们一同去看望老秦。那天,老秦哭着说,只要我的儿子还在世上,哪怕他要饭,只要健康、只要活着就好。当时我们都哭了。
这回旧事重提,老郭又哭了,哭得趴在桌上。
秋凉了,老郭的儿子就要结婚了,儿媳是一家商场的营业员。老郭说,他心里的石头落地了,自己不自卑了,儿子也不自卑了。
老郭告诉我,有天跟儿子谈心说,你好好当保安,求上进就好。儿子点头,父子俩相对傻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