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去世那天,我把消息发布到老家村里老乡的微信群里,顿时冒出来不少安慰我的表情。
村里人陆陆续续来到我爸的灵堂,鞠躬磕头,烧香燃烛,表达真切的哀思之情。不少村里人与我一同守夜,因为熬夜眼袋深垂,出殡那天,他们直到把我爸安葬在墓地后才离去。
办完我爸的后事,出于答谢,我宴请了关系较近的一些老乡。酒后敞开心扉,我回答了他们平时不便问的一些问题。
吴大毛首先发问:你是你们这辈中最先从村子里出去工作的人,30多年过去了,你为啥在单位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科员?
吴大毛的这个问题挺尖锐的,红着脸膛的乡人们对这个问题也颇感兴趣,我得诚实回答。
我说:村子里对我期待最大的,是我那去世几年的堂伯。堂伯生前给我制订的人生规划是:30岁前当上乡长,40岁前进到城里机关,到后来,这些都成了堂伯的遗憾。所以我现在回去,到堂伯坟前祭拜,在坟前摆上酒,轻声喊他,伯啊,我们叔侄俩一起好好喝上一杯吧。至于我为啥没实现堂伯的愿景,是因为我这个人心里常疙疙瘩瘩、心事重重,也不会笼络人,喜欢独处,性格怯懦,就适合写点文字而已。
老乡们对我的这个回答较为满意。吴大毛也说,你说的话确实还是有道理的,你平时看起来就总是像欠银行贷款的样子。我点头:银行贷款我不欠,就欠堂伯这些人的厚望。
侯裁缝喜欢看古今小说,他问:我看你平时把发表在报刊上的文章转在微信群里,有些我们也看不大明白,你有没有想写个像《水浒传》《三国演义》那样的大东西出来,或者至少像莫言那样写出个比如《红高粱》来,也给村子里的人撑撑脸面。
我回答得有些结结巴巴:我没那些文学大师们的能耐,就写些像村子里那些草、树、石头、水井、烟囱、镰刀的普通东西,自己图个乐呵。
在场的村人们纷纷说:侯裁缝,你不要给他压力,他想写啥就写啥,我们也没指望他凭写个文章就把村子里的名气打出去,该种地就种地、该发财就发财。
我起身四处鞠躬感谢。
村人严老板是搞建筑开发的,是村子里最有钱的人。他提问:你一年写文章到底挣多少钱?
问题一个比一个触及内心。我只好装作喝肉汤,实在是没底气,但我得回答。我说写一篇发表在报纸上的文章,按照目前市场价格、常规稿酬来说,可以买上五六斤普通猪肉,一年算下来,大致可以买上三四头普通生猪。
严老板呵呵笑,挥舞着肉嘟嘟的手说:这样吧,我现在差个秘书,你跟着我搞,一年给你开上十几万的工资,到时也给我写个创业传记啥的书出来,如何?
老乡们随即附和。
这个、这个,等我退休后再说——我回答。我俗人一个,也爱钱,但我怀疑跟常摆出颐指气使样子的严老板能否搞好关系。我这个人看起来软弱,但其实一些性格的B面如礁石潜伏在海水之下。想起他买了豪车,在村子公路上如开一架飞机般趾高气扬,我在心里对他还是有些抵触,或许其中有轻微忌妒的成分。不过,让我最终宽恕严老板的是,他捐款给村子里硬化了3公里公路。
我们又一起讨论了城市邻里关系、如何养生、治疗痛风小偏方等问题。我感到畅快,心里一些悬着的石头落了地,总算是有了个交代。
老家土地里生长的根须,把我们这些老乡难分难舍地缠绕在一根老藤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