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继康
至今也没搞清楚,为什么在乾隆四十七年(1782),已经死了十八年的丁有煜,他的《双薇园集》《双薇园续集》《与秋集》全部遭到朝廷的焚毁。更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三本诗集竟奇迹般地保留了下来。这个被称为“外八怪”的通州老名士,素以书画印名扬大江南北,其实他的诗也写得特别好,他的友人徐越称其诗“淘汰铅华,独开幽邃”。翻看他的诗集,确实寒潭秋水、古木丹枫,一派磊落天真之气。也难怪,三百年来一直传闻,说清代第一词人纳兰容若就是他父亲丁腹松的弟子,虽然丁腹松没有亲授过纳兰容若,但教过他弟弟与儿子倒真极有可能。当年明珠非常推崇丁腹松,邀馆其家,尊为西席,丁腹松才华无疑是一流的。丁有煜久谙家学,幼负神童之誉,又活到八十三,生平往来无不是名流逸士,一身铜皮铁骨,诗文早已出神入化。就连郑板桥、李复堂、李方膺、黄瘿瓢那些眼高于顶的当世狂人,只要说起他,也是绝对服气的。听到丁有煜去世的消息,目无余子的袁枚长叹一声:“个老亡,江北无名士矣!”
这些年,除了字和画以外,读丁有煜诗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在《双薇园集》中,有一组《铭三十首》,却少有人关注,这是极有意思的一组文字,今不妨抄录如下:
书椟铭:十椟书,识几卷?寒日长,暴日短。吾老矣,徒缱绻。
画椟铭:皇甫字,一字一缣,欠位置;东坡画,日致酒米,失声价。二公之意,维持遭际。造物与人,安用较计?
端溪研铭:半尺围,千丈辉。羚羊之峡石质脆,墨汁肥。世宝之,弗疗饥。
破研铭:伴我雪夜,冻裂尔背。尔以肤受,我以心殆。
笔筒铭:或颖或秃,或生或熟。得拘束,免彳亍。
瘗笔铭:我命蹇,尔运蹇。酧尔功,瘗尔骨。封尔退锋,处士之宅。
墨匣铭:玄鹤胆,黑龙津,二百年后此磨人。
宋玉印铭:郎朗元祐,七字脱二。君子阙疑,毋意为是,留以质考古之士。
石印铭(面有指迹):石面指面,迹爱有用。爱癖不然,世藏其旧,奚益哉!
香印铭:雕木维馨,印人印心,式玉式金。
花尊铭:百卉传舍,乍开乍谢。是谁速之?剪勿轻下。
玉藕片铭:佩圣人心,服君子德。慎尔躁慢,是效是则。
方匏铭:圆者性,方者习。是人掌中有大极,看取方匏师道立。
琥珀杯铭:兰陵香华筵光饱,壶浆殊弗庄于囊。善藏,斯臧。
瓷灯铭:质尚薄,光易透。火尚微,无瑕垢。落花深处,梦魂均瘦。
古瓯铭:哥耶?定耶?柴汝耶?吾弗以厚价得之,深也广也,平正而款致也。分升斗,奚复辞。爱忘其丑,复奚疑。
强竹尺铭(得之海陵强项强生):强物色赤,扁节皱骨。此君阨,毋乃当。两山之逼侧,而受制于硁硁之拘,突者耶?
茶炉铭:解我渴,貌取也;滌我膻,我心写;吹嘘一声,神交也。
烟筒铭:长精神,慰离索。出入风云,玄黄飘泊。
香盒铭(一名花魂贮):可接无垠,可拟无伦。虚其腔子,而相见乎太清。
辅耳鼎铭:三足弗行,双耳弗听。彭亨其腹,安然饱栗。家国世珍,用配牺牲。
镜铭:不鉴心而鉴貌,心无妍媸,貌有美恶耶?山之容,水之面,日月弗照亦不变。
短檠铭:我短视,作细字,白头对之,挑移再四,得也失也无相弃。
纸窗铭:一页纸,万重山。竭目力,弗喻闲。方寸肺腑,动与人看。
木榻铭:可以坐,母纵尔心;可以卧,无役尔形。藤床竹簟,惟静斯宁。
瘦石铭:盘古像,伏龙状,冷无尚。
药笼铭:岂无枳壳,莫与治愁。不见萱草,何以忘忧?
杖铭:友直翼我骨,出门有功常,德不忒。
香照铭:我犹未免为乡人也,归洁其身而已矣!
这组文字放在“七言古”里,其实并非诗,而是铭。所谓铭,就是题写或镌刻在器物上的文字。文人都有铭文癖,喜欢在自己心爱的文房器物上题词刻铭,以志意趣。最常见到的是砚铭,比如朱尊翼、高凤翰、纪晓岚等,都是撰铭达人,特别是纪晓岚,可以说达到了每砚必铭的地步。这些铭文,言简意赅,遣词造句极是讲究,往往以物寓意,引人深思,常常用以劝勉或自警。作为南通州山林隐逸的顶流人物,丁有煜同有铭文癖,从留存的诗文和器物看,郑板桥与范景颐都曾给他写过砚铭。其实,不仅请好友写,他还自己动笔,这《铭三十首》就是其中一组。对象已经由砚台扩充到日常使用的器物,不仅有砚、笔、印、笔筒、竹尺、香盒等文房器,也有铜镜、茶炉、烟筒、木榻、手杖等生活器,甚至连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也收在其中。尽管铭不同于诗,更求简练深远,这难不倒大名鼎鼎的个道人。比如《杖铭》,他曾洋洋洒洒写过五律《瘦杖三首》,而此铭,仅仅用了两句半,特别是“德不忒”三字,便可一锤定音。又如《破研铭》,这件寒潭石,伴从六十载,已然是斋中旧友,他也曾作过数首律诗反复吟咏,而在此处——“伴我雪夜,冻裂尔背。尔以肤受,我以心殆”,字字写实而句句性情。再如《瘦石铭》,仅九字,前六字写形,后三字写格,让人一见难忘。《花尊铭》中,短短四句,既发出人与花“是谁速之”的醍醐之问,又有“剪勿轻下”的拳拳告诫。这些铭文,实非老于世故者不能为之。虽说惜字如金,但这老头还时不时露出诗人的本性,比如在《瓷灯铭》的结尾处,忍不住来一句:“落花深处,梦魂均瘦”。
在古玩界,带铭文的器物,往往身价十倍。数年前,曾遇丁有煜一扇,而他带铭文的古器物,至今还没碰到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