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明飞
今夏酷热,老友不宜吹空调风扇,网购了两把蒲扇。去看望他,他摇一把,一把递给我说,土物,老做派,委屈一下。多年没摇这种扇子了!接在手摩挲,蒲葵叶面滑溜自然,摇动,风似乎带着草木味滑过。两人摇摇,聊聊,平添了几分情趣。老友是喜扇之人,当年在单位,夏月里常常一把尺许长的折扇不离手。小热,扇面半折半开轻摆;大热,扇如蝶翼颤动。扇面上有两行古拙的隶书自题联:大体则有,具体则无。掏香烟敬人,喜欢将折扇往香港衫后领口里一插。我问,怎不买把折扇摇摇?他手指捻动蒲扇柄转了两圈说,小时候就用它,老来了,回到原点吧!
如今,蒲扇几乎看不到了,可曾祖母教给我的那首扇子童谣,我还在说给小孙女儿听:“扇子有凉风,日夜在手中,谁人向我借,待到八月中。”时过境迁,“教具”已大相径庭,当年曾祖母是手执蒲扇,而今我拿的是商家促销活动赠送的广告塑料扇,小孙女当玩具。她更不理解何以要待到八月中,玩完了,随手一丢,吹空调、电风扇不就行了?谁爱要谁拿。殊不知我们童年,扇子是唯一的“纳凉神器”。处暑过后,秋风四起,清露生凉,扇子才可以“躺平”。曾祖母极爱惜用品,将蒲扇洗刷晾干,用生包纸包好,置于衣橱顶上,来年五月再相逢。收藏起来的还有蝉韵如潮、星辉如梦的夏天。
祖上传下来的家什不多,两张拔步床、一对二龙戏珠的青釉坛子、一张桑树春台,还有一张竹榻,这竹榻好几代人用过了,岁月的包浆使榻面及四脚呈殷红色,光滑凉爽,它是我们儿时消夏的恩物。太阳下山了,天空柔和而澄明,竹榻被移到室外,靠在方桌一边,既可作座位吃夜饭,又可躺着纳凉。洗好澡,大人还有晚事要料当,开夜饭尚早,曾祖母把我和弟弟安顿在竹榻上待凉,往我们手里塞把蒲扇说,自己扇扇,搳搳蚊子。这扇子是祖父到高隆吉南北货店专为我们买的小号蒲扇,并用圆珠笔在扇柄写上“大”与“二”,以示各有所属,各自爱惜。起初,拿扇子还要看字,后来打眼就能分出,我和弟弟互相嬉闹拍打,扇子原来相连的蒲叶条有的开缝了。弟弟的那一把缝拉得更长,那夜,在屋后河边上拍萤火虫,一只虫有些诡谲,飘飘忽忽,弟弟紧追不舍,不小心把扇子搳在树枝上。
我们手把扇子,躺在竹榻上直面晚空,轰轰烈烈的太阳落了,余辉染出或素或艳的晚霞,飘在瓦蓝的天幕上,数不清的蝙蝠纷纷飞往东南,有时忽地一抖,像人打了个趔趄,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往何而去。田间声韵悠长的挑水号子含着水的清凌。这只是夏夜的开端,还有更享有的在后面。夜空星辉交映,田间虫声呼应,麦芒煨出的蚊烟漫燎轻绕。这时,曾祖母会搬张藤椅坐在竹榻边,我们像是被簇拥着,一边方桌为护栏,一边有曾祖母护卫,她手拿大号蒲扇,不时为我们扇风驱蚊,边说,一人扇风二人凉。左右邻居都在场上乘凉,人人扇在手,啪嗒啪嗒地拍打驱蚊声,此起彼伏,田园沉浸在星光下,曾祖母指着天上的星星教我们辨认,什么“懒婆娘张帐子星”“挑石头星”“挑灯草星”,都是农民化的赋名。银河如练,横贯天空,那句“天河东西掼、家家吃米饭”的农谚,让我们对秋熟充满着盼头。夜凉了,在曾祖母扇子的凉风里,常常睡着了,祖父把我们抱上床,次日晨醒,小蒲扇插在床边。
蒲扇虽是俗物,但也可来点“雅”。老赵是村里老一辈中寥寥无几的读书人,满肚子故事,《隋唐演义》《三侠五义》《说岳全传》烂熟于心。夏夜他给众邻讲故事,手执的蒲扇与众不同,扇子周边用浅灰布条包出沿口,扇面印有“赵记”二字,篆体,类似一方墨色阴文的印章。回乡务农,我迷上了书法,那年因续聘代课教师之事不顺,向老赵讨来方法,用墨汁在扇面写上隶书“以农为乐”,再将厚纸中间挖个椭圆,覆盖扇面,用蜡烛烟把椭圆部分熏黑,洗去墨痕,扇面便有了一个椭圆的印章。得意,拿给老赵看,他赞许后,将蒲扇翻过来说,我建议你在这一面再熏上“朝为田舍郎”,下一句眼下不适宜说了,但其志可学。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一路上,流光抛人,也抛物。城镇化把乡土抛了,电风扇、空调时代到来,把扇子抛了,不过,我相信如同城市灯火辉映里隐退的一天繁星,这些老物件仍在历史深处发着它曾有过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