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启祥

年真是一个怪兽。它总是以365天为一周期，然后蹲在除夕寒风凛冽的家门口，静静等待着你的出现。无论你这一年是一言难尽还是一帆风顺，它都希望你赶紧回家，对过去做一个总结，对未来许一个希望，对长辈尽一份孝心。在我儿时，也就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过年不是一般的过节放假，一个人或一个家只有经过了一系列仪式后，才算真正好好过了一个年。

对家里做一次大扫除是最早昭示着年即将到来的一件事。“腊月二十四，掸尘扫房子”，其实当一年进入腊月时，很多家庭就开始做卫生了。父亲一般会拿来一根长竹竿，在顶端结结实实绑上一个新扫帚，也可以是一个新鸡毛掸子，这样一个简单的除尘工具就算完成了。这时常常是傍晚夕阳照进家来，屋里都是星星点点的灰尘、花丝和毛发，平时我一定会觉得这多脏啊，这时却充满喜悦，因为经过我的努力，家里马上会变得干干净净。同时，年快来了，我不但会大一岁，而且新衣服新鞋子、放鞭炮吃美食、拿红包都排着队到来呢。

当家里窗明几净时，接下来就是要对自己来一个彻底的大扫除了。给全身洗个热水澡，那时洗澡时间一般会放在临近大年三十，或就是大年三十那天。这是一个非常隆重的事情。在洗澡前，要做好两个准备，一是准备好一个澡盆，南通地区一般都是椭圆形的，不是桶状的，而澡盆长时间不用会漏水，那就要先用水泡上几小时。另外，放盆的时候，一般要在盆的一头垫上一个砖头或木块，把一边垫高后，这样可节约用水，让热水都聚在一边。第二件事更重要，因天气较寒冷，一般都会早早准备一个塑料棚子，这个棚子的上面吊在房屋的横梁上，或用一根长棍子把棚子支起来，这样棚子就能把洗澡盆整个覆盖起来，创造出一个独立于外面的小世界。我常飞快地把自己脱光，一溜烟钻进这个期待已久的空间里。母亲则会给我打来足够的热气腾腾的水。热水放进棚里不久，棚里就会烟雾缭绕，我自搓自揉，自得其乐。

过年期间最重要的事情还有祭祀。记忆里有两件事让我对祭祀留下深刻印象。一是桌子的摆放。神像或祖宗牌位前的那张桌子，须按照“横神佛，直祖宗”的规矩来，也就是祭祀神佛时，神佛之前桌子的木纹须按照跟一排神佛平行的来，而如果是祭祀祖宗时，桌子的木纹要与祖宗牌位相对应。好几次过年抬桌子时，没有细看，放错了方向，爷爷就会耐心指出，跟我讲这摆桌子的规矩和风俗。二是祭品的种类。印象中，祭祀神佛都是大鱼大肉，包括整鸡整鸭、大块猪牛羊肉等，甚至是血淋淋的猪头一类。爷爷告诉我，祭祀神佛用猪头，也叫烧“利市”。而祭祀祖宗就不一样了，在我家，祭祀神佛是放在大年三十晚，而祭祀祖宗就放在腊月二十七，因为我的奶奶是在这一天的风雪中去世的，于是爷爷后来就把祭祀祖宗的时间调到了这一天，只是祭祀祖宗的祭品就家常随意了许多，大多都是我们过年自己吃的东西，用小碗装的鸡鸭鱼肉、香肠、包子、馒头都可以。也许，在我们心里，亲人一直未曾远去，我们吃什么，他们回来也吃什么。

春节里大鱼大肉免不了，但印象最深的一顿饭是大年初一早上的那一顿素食，一碗团圆饭和一碗青菜。先看这碗团圆饭，按照家里人数，再加上必须逢双的要求，桌上会盛好所有的饭碗，这碗饭一般是红豆饭，饭的上方放四个糯米圆子，圆子上会点上一些红糖，寓意红红火火团团圆圆甜甜美美。新年的这一碗饭你是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的，且需剩一些在碗里，寓意“饭屯子”。再看这碗青菜，简简单单却大有文章，除了南通特产黑塌菜外，里面还有竹笋、荠菜、豆腐、粉丝等丰富食材。

当新的一年真正到来后，过年对孩子们来说还有一个振奋人心的，那就是正月十五晚上放野火。放完野火、过完元宵，这个年才算踏踏实实过完整了。我说城里的孩子真可怜，他们肯定不知那些沟渠边、河流边已干枯的花草居然可以用来放火烧。元宵节那晚，我会拖着爷爷给我做的兔子灯，跟着一群大人来到空旷的田野里。那时，爷爷父亲他们已把很多稻草堆成了一垛垛的草堆，在进行过简单祭祀后，他们吩咐我们把这些草一垛垛点燃。一堆堆火光，照亮了黑漆漆的夜，也照亮了我们的脸庞，大家一片欢声笑语。

都说年是一个张牙舞爪的怪兽，必须用鞭炮轰、用野火烧、用酒菜喂才能好好过上一个年。而实际上，年在我心里是一个温情脉脉的小可爱。她让我们一定要经历各种仪式，会让我们一年来紧绷的心一点点慢下来、再慢下来。她让我们一定要一家人团聚在一起，从而有事大家一起商量着向未来。她让我们意识到时间流逝、生命可贵，从而更加珍视祖传习俗、更加思念已故亲属、更加珍惜眼前人。也许，这就是年赋予我们每个人的积极意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