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继康

袁枚在《随园诗话·补遗》卷一中记载：

乾隆辛卯冬日，严冬友侍读在沈学士云椒席上，偶谈及稚威以险韵咏葡萄事。沈因指席间橄榄，命其门人陈梅岑云：“汝能以十三‘覃’韵赋此乎？”陈即席成二十韵。

乾隆三十六年（1771）冬日里的某一天，时直南书房的沈初与内阁侍读严长明席间论诗，以橄榄为题，即命弟子陈梅岑当场吟对。这位陈同学也真是了得，当场一口气就飙下一百二十字的五言长诗一首，不仅对仗严谨，并且警句迭出，寓意深远。袁枚听说后大为惊喜，不惜篇幅，录全诗入《随园诗话》中。

不独袁枚，就连他的恩师尹继善对陈梅岑也是赞不绝口。六年前，时任两江总督的尹继善听袁枚大夸门人陈梅岑之才，再读其诗，峭拔清隽，颇有独到的见解，有些将信将疑，恰逢已故安徽布政使许松佶的儿子前来为其父遗照乞诗，便叫来陈梅岑让他当面题诗，谁知陈梅岑拿笔便写，一挥而就。令人惊奇的是，许松佶年轻时曾在四川作幕，尹继善也曾经任过四川总督，而陈梅岑从来没有去过四川，但他为这幅《细雨骑驴入剑门》的题诗，却句句说出尹继善心里想说的话，蜀中景象，剑门风光，有如亲历，尹继善不由得拍案惊奇。这年秋，尹继善出任文华殿大学士，离任入阁之前，他挥笔为陈梅岑的诗集写了序。而此年，陈梅岑只有十七岁。

陈梅岑是个神童，这在沈初的文中也有记载。乾隆二十六年（1761）春，沈初在同乡钱陈群的推荐下，到金陵去教读江宁府江防同知陈省斋的孙子陈梅岑。沈初见到了这位十三岁的学生，只见他“头角崭然，风标玉立，读书目数行下”“性婉顺，乐亲其师，课毕后依依左右”。每当沈初写诗作赋之时，这小家伙就一旁斜斜地看，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有一次，沈初拟古乐府写了一首《乌夜啼》，陈梅岑看了几遍，第二天一大早，他递给老师一张诗稿，也是一首《乌夜啼》，结句为“乌夜哑哑泪如雨，忆昔行人此时去”，沈初一读叹绝，他对陈省斋说：“是诗何减王龙标！”

陈梅岑大名叫陈熙，浙江秀水人，他遗传了爷爷“诗词双绝”的文学天分，从小就才名早著，二十岁赘婚杭州钱家，岳父即在一首《花蠲词》中写下“定知才子生花笔，先赋催妆后画眉”，满脸的眉开眼笑。虽说才华横溢，可惜陈梅岑的考运一点都不好。乾隆三十三年参加顺天府乡试，同考官朱筠对他十分欣赏，荐之甚力，就在填榜的时候，因朱筠与主考官话不投机，导致所推荐的卷子全部落榜。接下来，陈梅岑两次应试也没中，到头来仅是一个国学生。后来在四库馆副总裁、尹继善四子庆桂的帮助下，入武英殿抄书，于乾隆四十六年议叙官安徽州佐，五年后奉檄奏拨河工于清江浦、补泰州佐，再任徐沛同知。官做得不大，诗名却不小，当时诗坛名宿除袁枚、沈初、朱筠外，如钱陈群、蒋士铨、庄有恭、王文治、洪亮吉、王昶、谢启昆，包括后辈陈曼生、陈文述等人，对他都是赞赏有加。舒位在写《乾嘉诗坛点将录》时，把陈梅岑誉为“赛仁贵”，在精心挑选的海内一百单八位诗坛名家中，名列第四十二。

谁也没有想到，这位大名鼎鼎的陈梅岑，晚年就生活在掘港，透露这条信息的是收藏在上海博物馆的一本册页。嘉庆年间，苏州人沈三白为如皋的冒晴石画了一幅《水绘园图》，在册后诸人的题跋中，有陈梅岑一开。他题写了一首七绝：“大才人是佳公子，高隐名夸水绘园。故址尚存堪再造，那须凭吊作陈言。”诗后还有一段跋文：

熙自目昏以来，久荒诗教，因儿子迎养蠙山，得闻晴石先生之志，将有振起而再造焉。继美前贤，复修吟社，作斯图先识其心矣！皋东匪远，耄年无济胜具，不得与先生晤言，展册题诗，颇惭布鼓，负先生索句之意良多。惟纸上烟云、人间诗卷，有不朽之人乃传斯永宝之业。沧桑之想，不足慨已！爰命儿子执笔书口占截句于上，乞先生正之。梅岑弟陈熙时年八十又四。

蠙山者，掘港之别名也。从以上文字中，可以得出一些信息：陈梅岑题跋时正寓居于掘港，已经八十四岁，久不作诗，早没有了少年时那倚马可待下笔千言的才情，而且也不能提笔写字了，只是口占一首七绝，叫儿子执笔书于册页之上。

他的儿子是谁？为何要将他接到掘港来孝养？

陈梅岑的妻子钱氏出于杭州名族，族中名士辈出，大画家钱东就是她的胞弟，钱杜是她的族弟。两人得子甚迟，结婚七年也就是乾隆四十年（1775）九月，长女出生，再八年后次女出生，差不多又过了十年，他们的独子才姗姗来迟。陈梅岑对这个儿子很是喜爱，为他写了许多诗，如《示如松》《短歌示松儿》《清明感怀示见如松四十二韵》等等，并云“吾子仁慈少呵叱”“少年解事怜亲老”，可见此子甚是善解人意。然而遍查史料，都未发现有相对应的陈如松这个人。后阅陈梅岑《腾啸轩诗集》，在最后一页的最后一行，发现有“男德培校字”几个字，原来他儿子大名叫陈德培，“如松”“松儿”为其小名。在道光《如皋县续志》卷四“秩官”中，果然看到了陈德培，他在道光六年（1826）至九年任如皋县主簿，道光十年回任，不久又离任了。在他的名字下面，注有“浙江秀水人，例监，咨署”的字样。从雍正九年开始，清廷添设如皋县主簿一人，驻掘港。所以这些年，陈德培一直居于掘港课盐署西侧的主簿衙署。在《水绘园图册》中，也有他所题的七律两首。为什么将年迈的父亲接到掘港，而不留在老家秀水？其实早在嘉庆十八年（1813）六月，陈梅岑的次女就先去世了，第二年长女又逝。七十岁那年，老妻又与世长辞。这世间他唯一可依靠的，就是陈德培这个儿子。

陈梅岑从小随宦金陵，成年后足迹半天下，翻看他的诗集，发现他一直奔波不停，因为任职原因，居于京师、淮安、徐州最久，扬州、杭州去得也多，反而在秀水老家的时间很少。谁曾料想，他晚年竟然侨居于海滨古镇掘港。其实，乾隆四十五年春他在扬州时，就写过一首《李篛堂斋中小集即送其游蠙山》，诗中写道：“雉皋沙暖堤草青，蠙山日斜海霞赤。万顷波光岛屿浮，五更蜃气楼台隔……”看来他对掘港还是非常熟悉的。在七十多岁的时候，他也来过一次如皋，写有一首《如皋访冒辟疆水绘园故址》，其时又有《通州道中早起作》，可知那回只不过是一次路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