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常青
“不许讲家乡话!”
进军营的第一天,正与几个刚结识的老乡热乎地聊着天,一个声音从窗口飘来,扭头一看,一名一杠一星的少尉站在门口厉声呵斥,把我们吓了一跳。
初来乍到,实在不懂部队里那些规矩。
午饭后,文书叫我们挨个儿去理发。走到连部才发现,“理发师”竟是少尉。刚一坐定,只见他手起刀落,三下五除二,我们一头秀发瞬间变成“板寸”。
再见少尉是晚点名的时候。他站在队伍前,“晚点——”口令洪亮铿锵,强大的气场完全把我们震慑住了,以至于站在队伍里大气都不敢出。原来,少尉就是我们连长,新兵连职位最高的人。其时少尉已是副连,只是还没来得及授衔。
开训之后,见到少尉的机会就多了,他几乎每时每刻都会出现在训练场,看我们站军姿、练步伐,检查、指导各班排工作。少尉中等个头,但是英姿挺拔,行如风、站如松、坐如钟,行事果断、作风严谨,简直可以满足你对职业军人的所有想象。他为我们示范的每一个动作,无论是步伐还是战术,看了都让人直呼过瘾。
当过兵的人都知道,军营是个大熔炉,而新兵连就是大熔炉的头道工序,是把刚入伍的毛头小子们以最短时间、最快速度锤炼成钢的地方。每天除了训练还是训练,高强度的体能消耗,让人身心俱疲。于是有人抱怨,嫌弃伙食不尽如人意、炊事班做的馒头太硬等,一时间,食堂泔水桶里漂浮起大量白花花的馒头。少尉见状很是心痛,立即召集全连训话,然后带头从泔水桶里捞起馒头吃了下去,连队干部纷纷效仿,老兵们随即跟上,不一会儿就把桶里的馒头吃个精光,让我们无地自容。
在新兵连“挨批”“挨训”是家常便饭,但给人印象深刻的,除了“泔水馒头”外,还有“毁绿事件”。那是在练习瞄准的射击场,因为地面渗水,趴久了衣服会湿,一些“小聪明”灵机一动,就地取材,从路旁芭蕉树上撕下大片树叶垫在身下,结果把整行的树都扒成光杆,像褪了毛的鸡,少尉为此大发雷霆。
少尉的严厉,让我们陡生敬畏。但在一次跪姿射击训练中,我们改变了对他的看法。跪姿射击是个非常难受的作战姿势,不仅要保持身体平衡,还要把枪端稳,精确瞄准。训练时,班长在每个人的枪刺上放一个小石块,只要石块掉下来就要受罚。这是很折磨人的训练,几分钟下来,很多人坚持不住,跪着的那条腿既疼又麻,脚趾不堪承受身体之重,近乎开裂。我始终忘不了那个下午,那天天很热,我们在烈日下举枪瞄准,汗水不断地往下淌,流进眼里、嘴里,又咸又涩,但是还得保持姿势,一动不动。就在这时,一只大手伸了过来,轻轻为大家拭去汗水。柔软的毛巾滑过脸庞,我们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母亲一样,鼻子酸涩、泪水直流。那情景至今回想起来依旧感动。
原来少尉也是温情的。温情的少尉让大家放下所有的戒备,在“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的铿锵誓言中苦练杀敌本领。但少尉也是“狡黠”的,在教我们制作炸药包时,总是把导火索留那么短,以至于拔掉拉火环还未转身,炸药就爆炸了。虽不至危及生命,但爆炸的巨响也是够吓人的。
事实上,人总要经历一些事,才会不断成长。新兵连第一次投掷手榴弹实弹训练,一个战士由于过于紧张,没有把拉着了的手榴弹扔出去,危急关头,少尉一个箭步冲上去,迅速将这名战士扑倒在壕沟里,手榴弹紧接着就炸开了花,大家实打实领教了爆炸的威力。若不是少尉及时扑救,那名战士的小命就算交待了。自此,大家才明白少尉的良苦用心,训练时把导火索留那么短,是有意锻炼大家的胆量和反应能力呢!
渐渐地,相处久了,大家的关系也愈发融洽,特别是在业余时间。有一次,少尉不经意间得知我将要过生日,于是提议指导员组织一场晚会,并特意为我写了一首诗,我上台朗诵了。
“生日就是开始/就是对以往说再见/以后的路很长/如同以往的回忆/充满甜蜜隽永/和一些雨丝般清凉的无言感觉/蒲公英的梦/长成木棉的红花……”
这样柔情似水的文字,很难想象出自一个硬汉之手。然而,这恰恰是少尉生活中的另一面。他不仅军事素质过硬,文学造诣也颇深,在陆军学院读书时,就是一名小有成就的诗人。
为我写诗的少尉是个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很开的人,私下里可以跟大家打成一片,训练场上却丝毫不讲情面。有一次五公里轻装越野,我第一个到达终点,自恃与少尉关系不错,他应该会表扬我,谁知讲评时却被在全连面前点名狠狠批评了一通,就因为检查装备时发现我水壶和挎包是空的,什么都没装。
新兵连训练快结束的时候,少尉连长没等送走我们就先行离开,省军区体工大队把他要走。临别的时候他本不想惊动大家,谁曾想,当他坐上吉普车时发现,全连官兵早已呈夹道之势在道路两旁列队。“敬礼!”指导员一声令下,全连官兵齐刷刷举起右手,以军人特有的方式为这位可亲可敬的兄长送行。
车在身后缓缓跟着,他一路走一路还礼,眼圈渐渐泛红。
此刻,我又默念起他给我写的诗:
“……你说我的梦如云彩/从今天起我的云层中/蓄满雨水/在清明时分/我开始以惊蛰潮汛/放逐我的四肢/顺着草与树的方向/生长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