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舒
油菜花开了,整个村庄像摊着一卷梵高的向日葵油画。金黄色的狂欢里,混合着麦苗的清香,除了高岸上河水边,一座建到一半的二层水泥楼房,隐隐约约传出哭泣。
父亲躺在刚拆下来的门板上,含着满腔遗恨,走在春天来临之前。
屋里屋外全是来帮忙的邻居街坊,母亲一个人形单影只地操持丧事,她满怀期待的眼神不断地望向外面,时至中午,还有一个人没来告别——那是小姑,父亲的嫡亲妹妹。母亲的眼神越来越黯淡。
翌日大雾,竹篱笆门边的树梢,依稀挂着一只青色的包袱。母亲有些疑惑地拆开,看到两套崭新的冥衣和一大包金元宝,母亲眼里的哀伤突然有了喜色——因为在雾气里浸润久了,包袱已然潮湿。
母亲抱着小姑连夜赶制给父亲的衣服,流了半天泪。她心知肚明,父亲在世时,和同父异母的叔叔为祖产打了几次官司,小姑左右为难,也间接导致了父亲早逝。这对难兄难妹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错失最后一面,无奈的小姑只能以这只包袱遥寄自己的哀思。
母亲又喜又悲地说,其实,你小姑心里是认我们这门亲的,你父亲在下面穿上妹妹亲手做的衣服肯定很开心。
小姑的后半生,一直以这种偷偷往包袱里放钱的方式弥补遗憾,她知道寡嫂抚养两个孩子很吃力。每年清明,这只塞得鼓鼓囊囊的包袱就这样从天而降,静悄悄地悬在树梢。数年下来,渐成惯例。等不到这只包袱,母亲绝不会启动祭祀的仪式。
有时端午未到,母亲就开始念叨这只包袱。临到清明那几天清晨,屡屡跑出去,看小姑的包袱有无挂上去。想来,母亲很想和久违的小姑说声谢谢,亲情干渴已久,这只包袱虽是毛毛雨,毕竟润湿了大地。然而,小姑可能出于愧疚,无论母亲如何守株待兔,总是有心错过。
隔物的气息交换,终于撼动了人心里的冰川。爷爷病逝前,托人喊我们去。那天,河水黝黑,辽阔的天空吊着一只小小的纸鹞。一个瘦嶙嶙老妪闻声放下豆秆,晕眩中仿佛父亲的眉眼欣喜万分地看着我!再定睛,昔日丰茂的小姑已风霜加鬓、沧桑刻额。泪珠子从昏迷的爷爷裂开的眼缝滚出,孙女儿,我的——孙女儿啊,给我摸摸。看到爷爷瘦得被子里的身子像消失了一般,我们都哭了。
一叩首,岁月轻叹,去如春梦了无痕……二伏拜,黄卷青灯烟袅绕,朱颜辞镜花辞树,跳进遗像的爷爷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初来乍到的母亲小心地跨进门槛,跪倒在地。哭,是一种责任,更是对无奈人生的叹息。
小姑迎前跟后地递茶送水、嘘寒问暖。晚上,一家人围着圆桌吃饭。两鬓含霜的叔叔指着一个青郁郁的女孩——我的堂妹,说,忘记过去,珍惜现在。小姑点点头说,爷爷嘱咐叔叔,将当年引起纠纷的房子归到长子名下,家和万事兴,切不可让续上的亲情再次枯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