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开
只有一种花配得上“疯狂”二字,那就是我家乡的油菜花。
时下,人们赶趟儿看菜花。他们去婺源,说江岭和篁岭红桃花白梨花与梯田上金黄的油菜花相映,美如画卷。他们也去兴化垛田看菜花,说蓝天、碧水、“金岛”织就“河有万湾多碧水,田无一垛不黄花”的绮丽。我哪里也不去,只晃荡在院里的秋千架上,遥想一下记忆里的油菜花,就足够了。
就是这个季节。苏北大平原的春天来得要比长江以南略迟一些,也就迟个十天半月的。整个大地像碰翻了染缸,泼洒开的金黄炫人眼目,不是一垄、不是一畦,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肆意,真是一望成金。
也许是年龄小、个子矮,也许是土地肥、品种好,反正那时候的油菜花高过头顶。基部叶茎繁复,越往上叶越稀、分叉越多,花大多集中在末梢,攒在一起,一株油菜说有百十个头不为过,开着四瓣的小花,也是后来才知道这是十字花科芸薹属植物的属性。
聚在一起的开得厚重,稀稀拉拉的开得明亮,成百上千、成千上万、成万上亿的油菜花,淹没了田埂、河流、村庄,还有大地上的一切人和事情。
上学的路上,走在前面的那群小伙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我们都被油菜花淹没了。走进校园,才发现满头满脸满身都是黄花粉,蜂子追着我们嗡嗡闹,让人有点烦躁,不过根本不用管它们,这种痴蜂一心酿蜜,伤不了人。顶着满身花粉被他们当油菜了。
里下河大平原真大啊,看不到边、走不到头。乡民种油菜不为观赏,为榨油。边角地见缝插针长,整块田成规模长,一到季节,就满眼金黄,炸人。
看见人家在菜地拍照,为了周全地照到菜花,半蹲深蹲,那样子 让我恍惚。印象里,那些油菜花都在我的头顶点燃,让我喘不过气来。我不曾俯视过油菜花,更没见过现在航拍的菜花地毯、菜花艺术字,我见的是另一种菜花。
从家到我的中学要经过一条被油菜花淹没的路。水乡人含蓄内敛,遍地菜花没有像遍地高粱滋生那么多故事。我见过躲在油菜花下看书的孩子、见过藏在油菜地里的猪草篮子,那些男男女女耳热心跳的场面从未见过,这跟性情有关、跟乡风有关。现在想想,那一望无际的油菜花下,什么故事不能发生呢?
我的邻居跟我同级同班,但她从不跟我同行,她的身边总是围了好些人,她们的眼神拧成一股绳,把我隔在外面。她们一路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还喜欢摘菜薹吃。掐一枝肥壮的菜薹,带花,撕了皮咬着芯,一口一大截,吃得欢畅。我看见金黄的菜花在她们嘴边颤动,恨自己无法接受那种味道。我多么希望和她们在一起啊,但是嗅觉不答应,她们有意撇单我的得意也不答应。
三年初中生活,好像之前之后还有这种那种类似的情状,是不是我天生就是“孤家寡人”?少年佯装无所谓落单,其实心里要发疯。多余的热情只好给书本喽。
当我的孩子如我当年一般大,我再次见到了在外打工返乡的邻居,还有当年那些从未在一起玩耍过的小伙伴们。她们见老了,站在对面沧桑一地,再也不见四月油菜花地里的傲娇的表情。她们对现在的我生出羡慕的敬重,让我不适,犹记得当年和油菜花一样金灿灿的笑声,那笑声时常在午夜惊扰我的梦境。
大地上还有许许多多的野花,只是它们没有油菜花那么广种厚收,气势上就输了。我有时候也傻傻地想,在泛滥的油菜花面前,这些个野花是不是也不合群?合群重要吗?脆弱的时候很重要,一旦强大,就不重要。那些婆婆纳、蒲公英、二月兰还有许许多多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野花,不都和油菜花一样长得好好的吗?同样完成生命的旅程。
阅历让我释然,油菜花的那股疯劲不是个个具备,强求合群多憨。打翻染缸的金黄,经过岁月的荡涤,留下的只是“微云平淡、重山清远”,就连小伙伴们水灵灵的欢语声都变嘎了。那一片疯掉的油菜花海,像透明的水果糖,雪藏在心里,越年长越清凉。
